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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奶奶的“胡麻氏燒雞店”果真已經開張,並且生意興隆。小玉前後給我奶奶的幾百塊錢我想派上了用場。我們家的那間茅草小屋已經修葺一新,新裝的玻璃門窗開成了店鋪模樣,排隊買燒雞的人站成了一條長蛇,我奶奶身上白圍裙白帽子白套袖像模像樣地成了個生意人。我站在那兒,看我奶奶把油膩膩的兩隻手分別伸向幾隻盤子,那裏麵是雞心雞肝雞腸子雞爪子,她忙著給顧客稱一袋一袋的雞雜碎。

我奶奶一抬頭,看見了我,頓時怒氣衝衝,氣得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塌鼻兒!你這該死的塌鼻兒,這麼長時間你死到哪兒去了?你是想把你奶奶累死?你還有臉回來?是不是在外邊混不下去了,想回來吃我的燒雞?

我說:奶奶,你就別說你的燒雞,我死都不吃你的燒雞。瘟死的雞,你就不怕缺德?

排隊買雞的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什麼?瘟死的雞!

一個女人尖叫:這老太太賣的是瘟死的雞!

“轟”地一下,人群全散了。

我奶奶張著兩隻油膩膩的手老鷹捉小雞一樣撲過來,沒頭沒臉地打我,揪我的頭發,撕我的耳朵:你這塌鼻兒,你這是想害死我呀!你這是想讓咱喝西北風啊!你還說什麼缺不缺德?現在這世道,良心值幾個錢?沒良心的王六坐小臥車,有良心的陳伯死了,你還說什麼缺不缺德的!

陳伯死了,這可是我回到家後聽到的第一個壞消息。我愣了,想問我奶奶陳伯是怎麼死的。我奶奶卻也在同一時刻停住不打我了。我順著我奶奶亮亮的目光看下去,才發現我奶奶盯著的是我手裏提的皮箱。我奶奶眼睛裏的光亮讓我突然感到害怕。

嚇!塌鼻兒,嗬!混闊了?這麼高級的皮箱!

不是我的,奶奶。我邊說邊躲閃著。

明明提在你手裏,怎麼不是你的?皮箱給我,塌鼻兒!

我奶奶伸手就奪。

我急了:奶奶,真的不是我的,是小玉的。

什麼小玉?小玉是誰?

我奶奶活了兩千一百歲,自然糊塗。她把小玉給忘了。我給她解釋:小玉就是我們院子從前的小芹。

小芹?小芹不是早死了?小芹死的那年,我們這兒發了洪水,老鼠把我們家油瓶裏的油吃了,還把小老鼠生在我們家油瓶裏,結果,我們把老鼠兒子給吃了……我打斷她的嘮叨:小芹沒死。

小芹沒死?那小芹果真當娘娘了?我早說過,那丫頭是個娘娘命……我知道我是怎麼給我奶奶也解釋不清楚了。我奶奶抓著皮箱不鬆手,說,小芹既然做了娘娘,一個皮箱她就不稀罕了,我們把它賣了,能賣好多好多錢。

我說,奶奶,你敢賣娘娘的東西,你就不怕禦林軍來抓你?

我奶奶有點害怕了。可她又纏著我非要打開箱子看看,說,我不賣,我不賣,不賣。看看,就看看還不成嗎?

箱子放到床上打開後,連我都沒想到,裏邊是整整一箱子的錢,花花綠綠,有美元,有澳元,還有港幣,泰銖,世界各國的錢幣。我立刻想到,這恐怕是甫夫人祁紅玉留給小玉的。我活了這麼大——當然,我也不知道我活了多大;雖然老長不大不是我的過錯——我也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錢。我愣了,呆呆地,望著那一堆花花綠綠的錢發呆。

就在我發呆的時候,我奶奶哈哈笑著把她那兩隻油膩膩的手一下子伸進箱子裏,一把一把,大把大把抓起那些鈔票,一邊揚灑,一邊發瘋地狂笑:塌鼻兒,我們發財了!這回我們真的發財了!哈哈,我們也成有錢人了!謝謝,謝謝娘娘!謝謝小芹娘娘!

我們頭上飄著花花綠綠的錢雨,我奶奶發瘋似的在花花綠綠的錢雨裏打滾,她打著滾,笑啊笑啊,那笑聲,像活了兩千多年的一個鬼怪的哭嚎,幹澀,淒厲,遙遠,空洞。再沒有比這更可怕的笑聲了,它就像一根豁豁牙牙、鏽跡斑斑的鈍鋸條一點一點在割著我心上的一塊塊肉。我恐懼地捂住了我的耳朵。

我對我奶奶說:這錢不能動。動了,你要遭天打五雷轟!

我奶奶顯出害怕的樣子:好好,不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