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姚蓮舟冷冷地說。

掌門雖然隻是說了這樣簡單的一個字,桂丹雷已馬上意會究竟是指誰。

——那位副掌門。武當派最大的叛徒。

“我將向樊宗下令。”姚蓮舟說,“讓他暗中調查所有跟‘他’聯係的人。”

師星昊進言:“請掌門謹慎行事。先確定朝廷中人的行動,是否真地跟‘他’有關係。不要太心急揪出那內奸來,否則就查不出真相了。”

姚蓮舟點頭同意。經曆這次西安之險,他自知江湖經驗和心思有所不足,應該多聽師星昊和葉辰淵的建議。

姚蓮舟站起來,仰望那尊用張三豐祖師的麵貌作肖像的玄武神。神的眼睛也彷佛在俯視他。

他回憶起尊敬的師父公孫清。武當的宏大野望,就是從師父那一代種下的。姚蓮舟決心要在自己這一代完成。

——任何人都不可阻止。“武當三戒”已經寫得非常清楚了:無論其為神魔,亦必斬殺之。更何況是人。不管對手權傾天下,絕不屈服。自求道於天地之間。

這就是武當。

這隻是侯英誌第二次踏入“真仙殿”。盡管已經看過一次,但瞧見那鎏金巨大神像的壓倒氣勢,還是不禁倒抽了一口氣。

姚掌門盤坐在神像腳踏的龜蛇神獸甲殼之上。侯英誌仰視他。近看更要顯得年輕——雖然侯英誌知道掌門已經三十二歲。

進來“真仙殿”之前,侯英誌已經在猜:為什麼姚掌門特意要召見自己?

——也許因為自己是新入門的弟子,掌門要親自看一眼吧。

可是他又覺得不對。樊宗已經說過,掌門是在上山的時候就特地下的這命令。假如隻是循例接見,不必如此焦急。必定有特別的原因。

侯英誌翻來覆去地想,隻想到一個——青城派。

果然,姚掌門一開口就問:

“你認識一個叫燕橫的男孩嗎?”

侯英誌眼睛閃亮,心頭血氣翻騰。

掌門這樣問,毫無疑問就是見過燕橫。

——小六還活著!

知道好友仍然生存的消息,侯英誌一時感到興奮,一時卻又感到憂傷。

——假如他知道我已經轉投武當派,會怎樣想?

姚蓮舟仍在等待侯英誌的答案。

“我們……一起長大。也是同一年進青城派。”侯英誌恭敬地回答。

姚蓮舟的眉毛揚了揚:“燕橫他在青城山時,是個怎樣的人?”

看見姚蓮舟充滿興趣的表情,又聽見他這樣問,侯英誌心裏對小六的掛念頓時消退,代之的是強烈的嫉妒和失望。

在青城派,首先受到何自聖眷顧,晉升為“道傳弟子”的,是小六而不是他;到了此刻在武當派,第一次晉見姚掌門,掌門所關心的人,竟不是麵前已經成為武當弟子的自己,而仍然是小六……

——我真地這麼比不上他嗎?

侯英誌強忍著,沒有將這份不忿流露在臉上。

“他是青城派曆來最年輕的‘道傳弟子’。”侯英誌據實回答。他深知在姚蓮舟這種男人麵前扯謊,是如何愚笨的事情,“我覺得主要是因為青城派這一代弟子,才能實在太平庸,何自聖才會這麼心急地破格提升燕橫。不過他確實是個有天分的劍士。這是我幾年來親眼所見的事。”

——其實侯英誌心裏還有一句沒說出口的話:我的天分絕不比小六低。

姚蓮舟點點頭:“說下去。”

“可是他個性太柔了,也太過顧慮別人。有的時候會問一些身為武者不該問的問題。”侯英誌說著,眼睛眺望殿堂窗口外的遠方,回憶飄到了往昔跟小六和小梨在青城山上遊玩的日子,“我記得有一次,他竟然問我:我們為什麼要練武?變強了之後要如何?……就是這種蠢問題”。

“他這人,總是對自己欠了點信心。我想,假如他能夠克服這弱點,而青城派又沒有被我派滅掉,他得以留在青城山多修煉幾年的話,成就必定不小。可惜。”

“我隻是問你知道他些什麼,沒有叫你猜他將來會怎麼樣。”姚蓮舟冷冷地說。

侯英誌被他這麼斥責,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心裏更不是味兒。

——為什麼?眼前的我這個武當弟子,才是你應該期待的人才呀!怎麼你更看重那家夥?

對於侯英誌的話,姚蓮舟並不同意。

在“盈花館”裏,他親眼看見燕橫表現出的自信與傲骨。假如燕橫以前在青城山時的個性,真的如侯英誌所說的那麼柔弱,那麼青城被消滅後這短短數個月的曆練,已經把他徹底改變;要是青城派仍在,燕橫反倒不會成為連姚蓮舟也注視的人物。

越是強悍的武者,上天越是賦予他不凡的逆境與挑戰——姚蓮舟對此深信不疑。

姚蓮舟再問侯英誌,是否認識荊裂、童靜和島津虎玲蘭。侯英誌搖搖頭。也就是說燕橫這些奇特的同伴,都是在離開青城山後才結識的。這種緣分,就更印證了姚蓮舟對命運的看法。

姚蓮舟揮手,示意侯英誌可以離開了。他由始至終沒有問一句關於侯英誌的事。

——其實要是換在平日,姚蓮舟對於這個本派被滅後自行來投武當的弟子,必然很感興趣;可是正逢這時,姚蓮舟的心已經被許多其他人和事占據,這才忽視了侯英誌。

侯英誌踏出“真仙殿”大門,仰頭看看仍然猛烈的陽光。他感到今天是自上武當山以來最糟糕的一天。

燕小六的形象,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尤其當他想象小六身上正佩著繼承青城派意誌的“雌雄龍虎劍”之時。——不。我走的路才是對的。投身武當派,學習最上乘的劍法。隻要我耐心苦練,將來必定遠比小六強!五年、十年之後,首先在武林上揚名的劍士,必然是我!

他一邊穿回放在殿門前的鞋子,一邊又看看坐在石階上的殷小妍。小妍也再次向他微笑點頭。

侯英誌驀然想起宋梨。既是因為燕小六,又因為眼前這個跟宋梨長得有點像的女孩。

那一天,他丟下宋梨一個人就匆匆走了,沒有跟她解釋過半句。沒有半點考慮。在劍和她之間,他毫不猶疑地做出選擇。這幾個月來甚至沒有一次想念過她。

但現在眼前這可愛的殷小妍,不禁令他生起了念想。有一件事,侯英誌從來沒有跟小六說:他跟小梨,在山林裏曾經偷偷吻過一次。

侯英誌曾經以為,自己一生都會記得她那柔軟嘴唇的美妙觸感。可是現在回想起來,彷佛已經變成遙遠的回憶……

——小梨她此刻在哪兒?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哪兒。

也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隻知道已經過了很久,很久。也走了很長,很長的路。已經不能想象,此刻距離青城山有多遙遠了。

這些日子裏,宋梨不住地在想:是不是我前生幹了什麼天大的壞事呢?本來平靜無波的生活,在那宿命的一天,眨眼就完全崩潰了;十五歲的生命裏曾經最信任的兩個男孩子,也都逐一舍她而去……

然後,又遇上這樣的事。

——天公一定非常討厭我吧?

身陷命運的漩渦裏,一切都不由她自己作主。

當天燕橫把她交給味江鎮的人照顧,自己踏上複仇之路,不久之後,就有兩個青城派的舊弟子結伴上山來。

兩人從前雖然都隻在青城山待了三年多,是半途而廢的“研修弟子”,但靠著所學武藝,在重慶府的富戶裏謀得護院差事,深感師門恩德,一聽到青城派被武當殲滅的消息,就忍不住請了假過來探看。他們親眼看見“玄門舍”的慘狀,教習場更變成了青城派上下門人的墓地,極是痛心。

他們再打聽得知,在山腳的鎮子裏,仍然住著宋貞師叔遺下的千金,就馬上過去探望安慰她,並留下了一些銀兩,給宋梨置備衣物用品。

才不到一個月後,宋梨又收到兩人從重慶找人捎來的一封書信。原來他們托東家打聽,得知當地一對布商夫婦,兩年前小女兒病死了,夫人終日沉浸在悲傷中,至今未恢複心情。商人憂心不已,便想到收養一個年紀相仿的女孩,好慰藉妻子,但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那封信勸宋梨來重慶一趟,說不定跟那對夫婦投緣,可得一個安身之所,信外還附了一錠銀子充當路費。

宋梨雖不是什麼官商富戶的閨秀,但也是武林名門之後,出身清白,人又長得娟秀,因此那兩人才敢托東家舉薦。味江鎮畢竟是窮地方,宋梨在青城派時,哪裏捱過這種苦生活?要是得大城的商賈收養,將來定可嫁得一戶好人家,未嚐不是美事。在鎮民七嘴八舌的勸說下,宋梨同意了,鎮民馬上為她打點行裝,雇了車子,兩天後也就出發了。

這是她一生第一次離開青城山。

——卻想不到會是這樣。

宋梨一個年輕少女遠行,自然甚為不便。正好有一支川中商旅從青城山腳路過,正是要東行,其中有些行商跟鎮民相熟,於是就托他們帶宋梨同行。那些本省商人也甚為尊崇青城派,知道宋梨是青城後人,沿途十分細心地照顧她。

可是商隊還沒有走出成都府界,山賊就來了。

宋梨並沒有看見事情如何發生。她隻是驚恐地躲在那不住搖晃的車廂裏。外麵傳來接連的慘號聲和喊殺聲。不論加害者還是被害者,叫聲都猶如野獸。

一抹深色的液體,自外潑在馬車的紙窗上。

——宋梨回想起個多月前那可怕的一天,自己昏迷之前,看見父親宋貞身上噴灑而出的鮮血……

車廂外漸漸靜下來了。有人在痛苦呻吟。接著是一種古怪的響聲,呻吟就一一終止了。

宋梨想:是我。我的惡運,害死了這些人。

她一雙大眼睛惶恐地看著車門,心裏期望沒有人會過來打開它,車外的山賊沒有發現她就離去……但同時她很清楚,自己沒有這樣的運氣。

門縫射進陽光的那一刻,宋梨已經掉下淚來。

麵前是一群髒死了的山賊,個個提著染血的刀槍,用豺狼般的目光盯著她。

宋梨想:那個被小六一招就打敗的“鬼刀陳”,大概就是跟這些賊一樣的人吧?

假如是從前,隻要說出“青城派”三個字,這些人沒有一個敢碰她一根頭發。但是今天宋梨絕對不敢說。世上已經再沒有青城派了。這些山賊當中,很可能有從前吃過青城派教訓的家夥。說出來,下場可能隻會更悲慘。

山賊殺人後流露的目光,令宋梨想起當天上青城山來那群身穿黑衣的武當弟子。更凶狠百倍的那群野狼。宋梨寧願麵對的是他們。

——要是當天就被他們一劍殺了,多好。

一個看來是頭目的山賊,率先伸出手來,一把抓著宋梨的下巴。眼神明顯流露出邪惡的欲望,嘴角已經溢出唾沫來。

宋梨回想在山林中,曾經跟侯英誌的一吻。他年輕、強壯而充滿熱力的手臂,輕輕地抱著她。她半像鬧著玩,其實心裏很認真的,仰起頭將自己的唇片印在他嘴上……

這回憶已經成了宋梨人生僅存的最珍貴的東西。但連這也即將被撕碎了。

這時卻有一人伸出手來,握住那山賊頭目的手臂,頭目頓時收起笑容,放開宋梨的臉蛋。顯然這第二個頭領的地位比那小頭目更高。

那頭領身穿同樣染血的衣服,隻是質料比其他賊匪都更好。

他把宋梨拉近車門,在陽光下細看她的臉和身體。

“這是好貨。別糟塌了。”

“可是……”小頭目燥熱地抓抓胸口。

“賣得好價錢,你怕買不到漂亮女人嗎?”

就是這樣冷酷的對話,決定了宋梨的命運。她自己無法確定,這運氣算是好還是壞。

宋梨就這樣被繼續關在馬車裏,不知道要被山賊帶到什麼地方。

兩天之後,車門又被打開來。這次出現在門外的,除了那個山賊大頭領,還有一對男女。他們的衣著比山賊光鮮得多。但眼神卻一樣的陰險。

當中那婦人看了宋梨幾眼,點了點頭。車門再次關起來。宋梨聽到外麵傳來數算銀兩的聲音。

就是這樣,一次接一次,宋梨不知道自己轉了多少人的手。她被人拉出那輛馬車,又塞進另一輛更大的。車裏有其他幾個一樣年輕的女孩子,神情也跟她一樣的惶恐。有時,其中一個女孩被拉出去,就永遠不再回來。

轉過好幾輛車,曾經短暫成為同伴的女孩也換過了幾十個,新遇見的女孩總是比之前的更漂亮。每一次轉換車子,她就聽到車外那數算銀兩的聲音更沉更多。已經不知道走過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