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許稷沒到正門就先撇道撤了,騎著小驢徑直往西邊偏門去,連聲招呼都沒打。
而孤獨的都尉卻一路行至正門,在一眾小廝家仆的歡擁之下大搖大擺進了府。
“十七郎回來啦!”衝在最前邊的小廝邊喊邊奔去堂屋,聲音招搖得過分,以至於許稷隔著老遠都能隱約聽見。
這會兒許稷剛回屋,點了燈將書匣放下,瞥見杯子底下壓著的字條,拿出來一瞧,上頭正是夫人留的話,言簡意賅:老太太催得急就先去長房那邊了,你換身衣裳速來。
要換的衣裳已擺在了櫥子外,許稷翻了翻,夫人這真是將壓箱底的好物都拿出來了。
在門閥出身的重要性上,今人雖不如前朝那樣看重,但高門士族與貧門小戶終究有著天壤之別。拿吃穿來說,出身寒門的許稷可能就沒有“家人吃頓飯還要穿得一本正經”的經曆,但在王家這就是現實。
許稷平日裏慣穿公服,難得幾身好衣裳也是成婚時做的。夫人顯然是擔心舊公服穿出去赴宴太寒酸,才特意讓換新衣裳。
許稷麻利換好衣裳往前邊去。一路燈火通明,是大戶人家慣用的招搖做派。高高在上的門閥士族昂著腦袋不屑一顧,就是不知這頭究竟能昂到何時。
頭頂的一盞燈籠忽然滅了。
許稷步子未頓,聽得前麵不時傳來的動靜更是加快了腳步。
同樣的時間抵家,另一位卻已經被擁著上了席,“享用”著四麵八方湧來的關心。這位少時就經常不著家的王家十七郎名叫王夫南,字蘊北,長房嫡出獨苗,十一歲蔭任千牛備身,曆五考,參加過吏兵二部銓選,初授武職時還十分年輕。
蔭任千牛較他途而言,升遷要快得多,門第出身功不可沒,可見投胎十分重要。
身為武官的王夫南,父親祖父曾祖皆是文官出身,四世祖倒是武官,可那畢竟是老早前的事。王家這一支沒有頻出武官的傳統,王夫南在家中便沒有什麼可參照的榜樣。
即便如此,路也是早早鋪好,至於能走成什麼樣全看個人造化。
王夫南這些年任過州府別駕,混過方鎮,打過吐蕃,考課總是上上,乃最優,如今卻被調回京畿任折衝府都尉,貿一看是升遷,但卻一腳踏回逐漸沒落的南衙大門,細細計較並不能算是好事。
家宴開始前的各種“關心”輪番轟襲,王夫南一一接下,涵養好得很。他母親崔氏在一旁高興地問這問那,老太太更是眉眼都笑成了花兒,至於一眾叔伯兄妹姊弟,反正都沒有真心,就隨他們去。
偌大堂屋裏擺了好幾張食床,中間一張大食床,坐著王夫南等人,至於邊邊上的小食床,坐著的就是來蹭飯的各房叔嬸姊妹弟兄,許稷的夫人及嶽父母正是坐在西南角靠門的位置。
許稷夫人王千纓是五房的小女兒,其父王光敏因是王家庶子,又沒什麼了不起的本事,家裏便一貫地窮,好不容易求補了個流外官差事,也因為眼高手低做不出氣候來。
五房平素吃穿都很一般,今日到長房來蹭飯,吃相難免有些難看。千纓看不下去便小聲提醒父親:“人還沒來齊呢,先別急著吃啊。”
“許稷那小子不來也罷,出身那麼差也好意思上桌吃飯。”王光敏輕嗤一聲,“讀那麼多年書,不去考進士豈不是白讀?不是說他在學堂很了不起嗎?”王光敏忍不住貶損,“要知道這樣沒出息,要他入贅做甚!”
千纓反駁:“他是以才入直!雖不是進士但也是辛苦考進去的,幹麼總拿這個堵他?”
千纓說著忍不住皺眉,外麵卻忽傳來一聲“呀!許三郎怎麼摔了?”,引得滿堂屋的人都停箸往外瞧。千纓聽得許稷出了事,剛要起身,那邊小廝卻已是扶著許稷到了堂屋門口。
許稷額頭磕破,手心髒兮兮,衣裳自然也不能幸免,狀況十分狼狽。
“在家裏也能摔著哪?”席間一婦人笑道,“三郎何必走得太著急呢?”
緊跟著有人接上話:“莫不是擔心來晚了沒得吃?”
“可不是,嫂嫂你瞧那邊都快吃得剩不下甚麼了,來晚了自然就吃不著嘛!”說話間一陣哄笑,眾人目光都看向五房那一桌,純笑話五房吃品太差。
五房素來是王家眾人嘲笑的對象,如今多了個入贅的女婿,仍躲不過被惡意諷刺。
千纓黑了黑臉,門口的許稷默不做聲挪開小廝的手,彎腰拍了拍外袍上的灰,慢條斯理不慌不忙的。
頭頂一盞燈籠將其照得無處可遁,許稷弄整齊了衣裳終於直起了身。
王夫南終於看清楚許稷的臉。白淨,雙頰梨渦深又小,眸亮眉平,看著有些聰明過頭,是很有心機的麵相。
他的目光最終停留在了許稷鬢邊,黑色襆頭下是突兀的幾簇白發。
竟是少年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