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嚇了一跳,但我說,我有幸見過陛下幾次。

“他點點頭,好像他早就料到了。‘下回你見到他,跟他說有個美國人說過這句話—你可以殺掉一個思想家,但你殺不掉他的思想。’他說。”那行刑官看著我聳聳肩。

“那你跟他說了嗎?”我問,“我指的是國王。”

那行刑官大笑。“沒有,”他回答,“我見過太多人腦袋落地,寧可保住自己這顆。”

我不必問接下來發生的事—其他幾個當天在場的人已經告訴我了。比希跟犯人簡短談過之後,一陣強風從紅海吹來—幾乎每個人都提到了這件事,因為柏油路上好熱。行刑官直起身子,動作流暢地抽出他的長刀。他後退一步,熟練地打量一下距離,然後站穩雙腳。

此時唯一的聲音,就是清真寺廣播係統傳來的靜電雜音。比希橫舉著長刀,挺直背脊,昂起下巴,使得他的輪廓更顯著(我初見他時,就無可避免地注意到他的虛榮)。他一手持刀,往上揮到了最高點,廣場上的每一隻眼睛都跟著那把刀,因而被正上方的白色太陽照得幾乎目盲。

他暫停,那把刀明亮炫目,仿佛要吸取這個場麵的戲劇性—然後他另一隻手也握住刀柄,以驚人的速度揮下刀。刀口呈直角擊中動物學家的頸背。依照行刑官之前的要求,犯人一動也不動。

每個人都會跟你說的一件事,就是那個聲音—響亮而濕潤,就像劈開西瓜似的。刀子切穿動物學家的脊髓、頸動脈、喉部,直到整個腦袋完全脫離。

那顆人頭滾過大理石地板,眼皮迅速掀動著,一道弧形的血柱旋即從切穿的動脈噴出來。動物學家的無頭身軀似乎漂浮了一會兒,仿佛還在震驚中,然後往前跌入一片血泊。

行刑官穿著他毫無汙漬的白色大袍,往下看著自己的工作成果,廣播係統的靜電雜音轉為一段祈禱文,一群蒼蠅開始聚攏過來,廣場上的群眾爆出掌聲。

死者的兒子—因為試圖奔跑而呼吸沉重,身體左側嚴重擦傷,一隻血淋淋的手包著手帕—一拐一拐走進停車場,此時他父親的屍體剛被搬上那輛冷氣十足的白色廂型車中。原來這輛車開著冷氣的原因是這個:不是為了活人的舒適,而是為了降低死人的臭味。

大部分觀眾都走了,隻剩下拆除路障的警察,還有兩個孟加拉國工人在清洗大理石行刑台。

那男孩四下張望,希望能找到認識的人,問一下那個被處決的犯人是誰。但大家都被大風吹得快步離開,像貝都因人般拉下格子紋頭巾遮住臉。在綠地另一頭的清真寺,喚拜人正把木製護窗板一一關上,以提防看似愈來愈可能出現的一場大型沙塵暴。

在強風吹襲之下,那男孩跑過去,隔著鐵欄杆朝喚拜人大喊,問那個犯人的名字,或是職業。喚拜人轉身,一手遮臉以抵擋沙塵,也大喊回去。強風掩蓋了他所說的話,所以男孩隻聽到一個字眼:“動物學家”。

當時對著這個廣場拍攝的監控錄像畫麵—是我們很久以後找出來的—顯示這位喚拜人回去工作,沒看到那個男孩轉身瞪著大理石行刑台,焚風猛烈撲打著他的身體,他的心顯然滿懷哀傷。他站著不動好幾分鍾,決心像個男子漢不要哭,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座大風中的雕像。

其實,我想他當時大概很快就離開了:就像大部分遭受巨大驚駭的人,他被困在時間和空間裏,完全失靈。他本來大概還會站在那裏好幾個小時,但一個警察走向他,凶惡地揮著竹杖朝他大吼,要他趕緊離開,於是他就踉蹌逃走了。

當他穿過回旋的風沙,眼淚終於打破他鋼鐵般的決心。獨自走在這個他如今痛恨的城市裏,他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喊。後來人們告訴我,那是悲痛的哀號,但我知道不是。那是出生時的本能哭喊。

就像實際出生的過程一般血淋淋又充滿痛苦,在吉達市中心一個狂風大作的停車場,撒拉森降生在恐怖的世界。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出於對父親始終不渝的愛,他將會成長為一個篤信傳統的狂熱分子,與一切西方價值為敵,公然宣稱要摧毀法赫德國王政權。

謝了,沙特阿拉伯,真是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