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署名不是假的,隻是縮短了些。
此外,內容不知所雲,拚寫錯誤連篇,這就將寫信人暴露無遺。這是一張完備的身份證。不可能有任何懷疑了。
馬裏尤斯激動不已。驚訝過後,便是喜不自勝。假如現在能找到他想找的另一個人,也就是救他馬裏尤斯的那個人,那他就別無他求了。
他打開寫字台的一隻抽屜,取出幾張鈔票,揣進口袋裏,關上抽屜,然後按了鈴。巴斯克微微推開門。
“讓他進來。”馬裏尤斯說。
巴斯克通報:
“泰納先生。”
一個男人走進來。馬裏尤斯又是一驚。來人他根本不認識。
這是個老頭,大鼻子,下巴埋在領帶裏,戴著一副綠眼鏡,上麵有雙層綠綢遮光罩,光溜溜的頭發貼在額頭,直達眉梢,就像英國上流社會車夫戴的假發。頭發已花白。從頭到腳一身黑衣服,衣服很舊,卻幹幹淨淨。背心的兜裏露出帶小飾物的表鏈,裏麵可能裝著懷表。手裏拿著一頂舊帽子。走起路來駝著背。他深深鞠了一躬,背就駝得更厲害了。
第一眼的深刻印象是,這個人衣服過於肥大,盡管扣子扣得整整齊齊,仍不像是量體裁的衣。
這裏有必要扯一扯題外話。那時候,在巴黎兵工廠附近,在博特雷利街上,有一幢臭名昭著的老房子,住著一位精明的猶太人,他的職業是把一個壞蛋化裝成好人。時間不能太長,否則那壞蛋會不自在。化裝當場進行,就是穿上一套盡量像正派人的服裝,為期一兩天,一天付三十蘇。這出租服裝的人叫“變換師”。這是巴黎的扒手們給他起的名字,除此之外,不知道他叫別的名字。他的化妝間裏服裝齊全。那些用來給人喬裝改扮的舊衣服基本上還可以用。他有各種專業、各種類別的衣服。在他店鋪的每個釘子上,都掛著一件某一社會地位的服裝,又舊又皺。這裏是法官的,那裏是神甫的,另一處是銀行老板的,在一個角落裏是退伍軍人的,在另一個角落裏是文人的,再過去是政界人士的。這家夥是騙子在巴黎演出的大型悲劇的服裝師。他的破屋是盜賊和騙子們進進出出的後台。一個衣衫襤褸的壞蛋走進這個更衣室,放上三十蘇,根據當天他要扮演的角色,選擇適合的衣服,下樓時,那壞蛋便是個人物了。第二天,舊衣服又原物送回,這個“變換師”把一切都交給小偷們,卻從來沒有挨過偷。這些衣服有一個缺點,穿著“不合身”。因為不是為穿衣者定做的,穿著不是包在身上,便是晃裏晃蕩,誰穿都不合適。凡是高矮超過中等個兒的騙子,穿著這“變換師”的服裝,都會感到不舒服。必須長得不胖也不瘦。“變換師”隻考慮到一般身材。每一類的衣服,都是按先上門來的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無賴量體裁衣的。這樣,有時就很難穿著合身,“變換師”的顧客隻好盡量將就了。身材特殊的人便活該倒黴!比如政界人士的服裝,上下一身黑,那倒是恰當的,可是皮特穿了可能嫌肥,加特爾西卡拉穿了就嫌小。政界人士的服裝在“變換師”的目錄裏是這樣寫的,我們抄錄如下:“一件黑呢上衣、一條黑呢皮褲、一件絲綢背心、一雙皮靴、一件襯衣。”白邊上還注明:從前的大使。還有一條備注,我們也抄錄下來:“在另一個盒子裏,有一副幹淨的假鬈發、一副綠眼鏡、一條帶小飾物的表鏈、兩根大拇指長的裹著棉花的羽毛管。”這些是前大使這樣的政界人物穿的服裝。這套行頭,如果可這樣說的話,已經精疲力竭:線縫已發白,在一個臂肘上依稀可見一個小洞,此外,胸前缺了個扣子,但這問題不大,政界人物的手總是插在胸口的衣服裏,就是為了不讓人看見少了個扣子。
馬裏尤斯假如熟悉巴黎這些隱秘的習俗,便會一眼看出,巴斯克帶來的客人穿的政界人物的衣服,是從“變換師”的估衣店裏租來的。
馬裏尤斯見來者不是他所等的人,大失所望,態度便變得不友好了。當那人向他深深鞠躬時,馬裏尤斯從頭到腳打量他,以生硬的口氣問道:
“有事嗎?”
那人咧著嘴假笑著回答,那鱷魚般溫和的假笑使人感到笑裏藏刀:
“我覺得在社交界不可能沒有幸會過男爵先生。我相信幾年前,在巴格拉西翁親王夫人府上,在法蘭西封臣當布雷子爵大人的沙龍裏見過麵。”
裝出認識一個根本不認識的人,這是無賴的策略。馬裏尤斯專心地聽那人說話,琢磨他的口音和手勢,他更覺失望了。那人說話帶著鼻音,與他等待的尖利幹澀的聲音有天壤之別。他困惑不解。
“我既不認識巴格拉西翁夫人,”他說,“也不認識當布雷先生。我從沒去過這兩個人的府上。”
回答非常粗暴。那大人物依然和藹可掬,並堅持道:
“那就可能在夏多布裏昂府上見過先生。我和夏多布裏昂很熟。他很和氣。他有時對我說:‘泰納,我的朋友……您不和我喝一杯?’”
馬裏尤斯的神色越來越嚴肅:
“我從沒這個榮幸被夏多布裏昂接見。直說了吧。您有什麼事?”
麵對更生硬的語氣,那人腰彎得更低。
“男爵先生,請聽我說。在美洲巴拿馬那邊有個地區,那裏有個村莊叫若耶。這村莊隻有一座房子。一座四層的方形大樓房,用太陽烤幹的磚砌成。每邊長五百英尺,每上一層就縮進十二英尺,這樣,每層都有一圈平台。中間有個內院,堆放糧食和武器。沒有窗戶,而有槍眼,沒有門,而有梯子,從地麵上二樓,二樓上三樓,三樓上四樓,都是通過梯子,從樓上下到內院,也是通過梯子。進房間不是通過門,而是翻板,不是通過樓梯,而是梯子。晚上關上翻板活門,抽走梯子,槍眼裏架上火槍和卡賓槍,瞄準外麵,根本無法進入。白天是一座房子,夜裏是一座堡壘,全村八百個居民。這就是那個村莊的情況。為什麼如此小心?因為那是個危險的地方,到處有吃人的人。那麼,為什麼有人要去那裏呢?因為那是個奇妙的地方,那裏有黃金。”
“您到底想說什麼?”馬裏尤斯打斷他說。他已由失望轉為不耐煩了。
“是這樣,男爵先生。我是一個疲憊不堪的前外交官。古老的文明使我精神高度緊張。我想試著過過野蠻人的生活。”
“還有嗎?”
“男爵先生,自私是人世間的法則。無田的農婦按日為別人幹活,看見驛車駛過,便回頭去看,有田的農婦在自己的田裏幹活,就不會回頭。窮人的狗跟在富人後麵叫,富人的狗跟在窮人後麵叫。人人為自己。利益是人追求的目的。金子是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