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最後的黑暗,最後的曙光(2 / 3)

“他對您說了什麼?”

“他對我說他身體很好。”

“您還來嗎,大夫?”

“要來的。”醫生回答,“不過,不是我,而是另一個。”

三昔日抬得起福施勒旺的車子,如今連筆都拿不動

一天傍晚,讓·瓦讓吃力地用臂肘撐起身子,拿起手給自己號脈,卻找不到脈搏。他呼吸短促,不時喘息。他承認比前些日子更弱了。可能受最後一樁心事的驅使,他強打精神坐起來,穿上衣服。他穿的是那套舊工裝。既然出不了門了,就又穿起它來,再說,這是他最喜歡的衣服。他穿的時候,中間停了好幾回。僅僅把手伸進衣袖,就累得他滿頭是汗。

他一個人生活後,就把床搬到了前廳,以便盡量少占這套空蕩蕩的房間。他打開那隻手提箱,把珂賽特的衣服拿出來,攤到床上。

主教的那對銀燭台仍放在壁爐上。他在一個抽屜裏拿了兩支蠟燭,插在燭台上。然後,他將蠟燭點燃,盡管這是夏天,天還亮著。在停放死人的房間裏,有時會看到大白天也點著蠟燭。

他從這個家具走到另一個家具,每走一步,都使他筋疲力盡,不得不坐一坐。這絕非是消耗了體力還能恢複的一般疲勞,而是可能做的最後幾個動作,是耗盡的生命在不能複始的不堪承受的努力中一點一滴地消失。

他癱倒在一張椅子上,這椅子就在鏡子前。這鏡子對他來說是不祥之物,但對馬裏尤斯卻是天賜之物,就是在這鏡子裏,他看見了珂賽特吸墨紙上反向的字跡。他在鏡子裏看見了自己,卻認不出來了。他像有八十歲,可馬裏尤斯結婚前,他看上去勉強五十歲,這一年抵得上三十年。他額頭上顯示的,已不是年歲留下的皺紋,而是死亡刻下的神秘印跡,可以感到無情的指甲在上麵摳挖過。他臉頰下垂,臉色如土,仿佛已蓋上了一層土,兩邊的嘴角下拉,就像古人刻在陵墓上的臉譜。他用責備的神態凝望空中,就像悲劇中的主角,正在抱怨某個人。

他正處於鬱悶的最後階段,痛苦已不再流動,可以說已經凝固,絕望在心靈上已凝結成塊。

夜幕降臨。他拚足力氣,把桌子和那張破安樂椅拖到壁爐旁,又將筆、墨水和紙放到桌上。

做完這些,他就昏過去了。醒來時,他感到口渴。他已沒有力氣將水罐提起來,隻好費力地把它斜過來,湊近嘴邊,喝了一口。

然後,他把身子轉向床,因為站不動,就一直坐著凝視那條小黑裙和所有心愛之物。他這樣凝視了好幾個小時,卻恍若隻有幾分鍾。突然,他打了個寒噤,感到身上發冷。他用臂肘撐著桌子,拿起筆。主教的燭台照著桌子。

筆和墨水長久未用,筆尖彎了,墨水也幹了,他隻得站起來,放幾滴水到墨水裏,這樣,他又不得不停下和坐下兩三次,並且隻好用筆尖的背麵來寫字。他不時地擦擦額頭。

他的手發抖。他慢慢地寫了下麵幾行字:

珂賽特,祝福你。我要向你做些解釋。你丈夫讓我明白我該離去是有道理的。但他所想的有些是錯的,不過他這樣想也有道理。他非常優秀。我死後,你要永遠愛他。蓬梅西先生,望您永遠愛我親愛的孩子。珂賽特,你會發現這張紙的。下麵是我要對你說的話,如果我有力氣回憶起來的話,你將看到一些數字。好好聽著,那筆錢確實是屬於你的。我把事情經過說一說。白玉產自挪威,黑玉產自英國,黑玻璃產自德國。玉更輕,更珍貴,但價錢更高。法國也可像德國那樣搞一些仿製品。隻需一個兩寸見方的鐵砧和一盞酒精燈,便可將蠟熔化。從前,蠟是用樹脂和炭黑做的,四法朗一斤。我發明了用蟲膠和鬆節油做蠟。一斤隻要三十蘇,而且質量更好。扣環是用這種蠟將一塊紫玻璃黏在一個黑鐵小圈上做成的。黑鐵首飾要用紫玻璃,金首飾要用黑玻璃。這類首飾,西班牙購買量很大。那是產玉之鄉……

寫到這裏,他停下了,筆從他手裏掉下來。他再次從心底裏發出絕望的哭泣。可憐的人雙手捧住腦袋,陷入沉思。

“嗬!”他心裏號叫著(這悲哀的叫聲,惟有上帝聽得見),“完了。我再也見不到她了。她是在我身上掠過的一道微笑。我就要進入黑夜,卻不能再見她一麵。嗬!哪怕是一分鍾,一會兒,讓我聽見她的聲音,摸摸她的衣裙,看看她,這個天使!然後就死去!死倒無所謂,可怕的是,死前見不到她。她會向我微笑,她會對我說句話。難道這妨礙誰嗎?不。完了,永遠完了。我孤苦伶仃。上帝啊!我的上帝啊!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就在這時,有人敲門了。

四水落石出

就在這一天,更確切地說,就在這一晚,馬裏尤斯吃完飯,就回辦公室,有一份案卷要研究。不一會兒,巴斯克送來一封信,並說:“寫信的人就在候見室。”

珂賽特挽著外祖父的胳膊,在花園裏散步。

一封信,如同一個人,也可能有難看的外表。有的信紙粗糙,折得馬虎,讓人一見就不舒服。巴斯克送來的信就屬於這一類。

馬裏尤斯接過信。信上有股煙葉味。什麼也比不上一種氣味更能喚醒人的記憶。馬裏尤斯感到這氣味很熟悉。他看了看寫的字:“呈先生,蓬梅西男爵先生。他的公館。”因為辨出了煙味,也就認出了字跡。驚訝似乎會發出閃光。馬裏尤斯仿佛被這樣一道閃光照亮。

嗅覺這個神秘的備忘錄,使他回想起了許多事。對!就是這種紙,這種折信的方式,這種淡淡的墨水,這熟悉的筆跡,尤其是這煙草味。戎德雷特家的陋室浮現在他眼前。

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他一直在苦苦尋找兩條線索,這是其中之一,最近,他還費了很大勁去尋找,以為永無蹤跡了,現在卻自己送上門來。

他迫不及待地打開信讀道:

男爵先生:

如果上帝賜我才能,我本可以成為泰納男爵、(可學院)院士,但我不是。我隻是和他同名,如果提及這件事能使我得到閣下的關照,我將非常高興。如蒙您恩賜,必定有回報。我掌握著一個關餘某人的秘密。這個人餘您有關。我想把這個秘密告訴您,能對您有用不生榮幸。我要給您一個最簡單的辦法,把這個無權留在貴府的人幹出去,因為男爵夫人出生高貴。道德的聖地如果再和罪惡同居下去,就要讓位了。

我在候客室裏等待男爵先生的命令。

此致敬禮。

信上署名“泰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