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氣瘋了。”她又說,“從昨天起,你們一個個讓我氣得發瘋。我火冒三丈,真不明白。您不幫我對付馬裏尤斯,馬裏尤斯又不支持我對付您。我孤軍奮戰。我好心布置了一個房間。假如我能請來仁慈的上帝,我也會把他安置進去的。可人家把我的房間甩給我。我的房客不給我麵子。我讓妮珂萊特做了頓豐盛的晚餐。‘人家不用您的晚餐,夫人。’我父親福施勒旺要我稱他讓先生,他要我在一間可怕的發黴的破地窖裏接待他,那裏,牆上長了胡子,那裏,空酒瓶代替水晶燈,蜘蛛網代替窗簾!您是古怪,這我承認,您喜歡這樣,可是,人家結婚了,您總該暫停一下吧。您不應該馬上就又古怪起來。您在那可憎可恨的武夫街過得很滿意,可我在那裏都絕望死了!您有什麼同我過不去?您讓我感到很難過。呸!”
接著,她突然變得嚴肅起來,雙眸凝視讓·瓦讓,又說:
“是因為我幸福,您怨恨我了嗎?”
天真的人無意中會說出極為深刻的話。這個問題,對珂賽特非常簡單,但對讓·瓦讓卻擊中了要害。珂賽特隻想刺他一下,不料卻是撕心裂肺。
讓·瓦讓臉刷地白了。他一時啞口無言,然後,他用難以形容的聲調,像是自言自語道:
“她的幸福,是我生活的目的。現在,上帝可以簽字讓我離開了。珂賽特,你現在幸福了,我也到期了。”
“啊!您剛才用‘你’了!”珂賽特驚叫道。
她撲過去摟住他的脖子。讓·瓦讓一時衝動,把她緊緊摟在懷裏。他感到又把她奪回來了。
“謝謝,父親!”珂賽特對他說。
這情不自禁的衝動,對讓·瓦讓來說,會變得難以忍受。他輕輕推開珂賽特的胳膊,拿起帽子。
“怎麼?”珂賽特說。
讓·瓦讓回答:
“我要走了,夫人,他們在等您。”
走到門口,他又說:
“我剛才用‘你’了。跟您的丈夫說,以後再也不會了。原諒我。”
讓·瓦讓走了,留下珂賽特為這莫名其妙的告別目瞪口呆。
二又退了幾步
第二天同一時刻,讓·瓦讓又來了。
珂賽特沒向他提問,不再表示驚訝,不再喊冷,不再提樓上的客廳。她避免喊父親或讓先生。她任他用您相稱,任他稱自己夫人。不過,她不再那樣快樂了。假如她可能憂愁的話,她還會顯出憂愁的。
她可能同馬裏尤斯談過一次,心愛的男人說了他想說的話,但沒作任何解釋,心愛的女人得到了滿意的回答。情人們除了愛,對別的事不會太感興趣。
樓下這間屋子稍稍整理過了。巴斯克拿走了空酒瓶,妮珂萊特清除了蜘蛛網。
此後,讓·瓦讓每天這個時候來。他每天都來,沒有勇氣不按字麵理解馬裏尤斯的話。馬裏尤斯則設法在讓·瓦讓來的時候不在家。家裏人已習慣了福施勒旺先生的新做法。杜珊幫著做解釋。“先生從來都這樣。”她反複說。外祖父下結論說:“這是個怪人。”這就成了定局。再說,一個九旬老人不可能再有什麼交往,一切都是並列的,來一個新人會有所不便。一切習慣均已養成,不再有空位置了。福施勒旺先生也罷,特朗施勒旺先生也罷,吉諾曼先生巴不得“這個先生”不來。他還說:“這種怪人司空見慣。他們做出種種怪事。動機呢?沒有。卡納普爾侯爵更怪。他買了座豪華住宅,自己卻住在穀倉裏。這都是那些人的古怪表現。”
誰都沒有覺察個中隱情。再說,這樣的事誰又能猜到呢?印度有些沼澤地,那裏的水很奇怪,難以解釋,無風會泛起漣漪,該平靜的地方卻波浪翻滾。人們看著水麵無故起的波浪,卻不見七頭蛇在水底爬行。
許多人都像這樣有一頭秘密的妖怪,有一種壞毛病要維持,有一條惡龍在咬他們,有一件絕望的事使他們夜不成寐。這些人和別人一樣來來去去。人們不知道長著無數牙齒的痛苦寄生在這些不幸人身上,會把他們折磨而死。人們不知道這些人是一個深潭。他們靜止不動,卻深不可測。水麵不時會出現莫名的騷動。一個神秘的漣漪忽而出現,忽而消失,忽而複現。一個氣泡升上來後又破裂。這微不足道,卻十分可怕。這是不為人知的野獸在呼吸。
有一些古怪的習慣,比如說,別人走時他來,別人炫耀時他躲開,任何場合都穿著所謂牆色的外套,尋找偏僻的小道,喜愛偏靜的街道,不參與任何交談,避開人群和熱鬧,看上去有錢,卻過著清貧的生活,盡管很富有,卻把鑰匙揣在衣兜裏,蠟燭放在門房裏,從小門進來,暗梯上樓,所有這些微不足道的古怪舉動,水麵上的漣漪、氣泡、轉瞬即逝的波紋,往往來自一個可怕的深處。
幾個星期過去了。一種新的生活漸漸征服了珂賽特:結了婚,便有許多交往,要訪客,要操持家務,要娛樂,這些都是大事。珂賽特的娛樂不用花錢,隻有一項,就是同馬裏尤斯廝守一起。同他一起出門,一起待在家裏,這是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事。兩人手挽著手出門,迎著太陽,走在大街上,不遮遮掩掩,當著眾人的麵,卻以為就他們倆,這對他們永遠是常新不厭的快樂。珂賽特隻有一件事不愉快。杜珊與妮珂萊特合不來而走了:兩個老處女在一起是不可能處好的。外祖父身體很好。馬裏尤斯不時有案子要辯護。吉諾曼姨媽在新婚夫婦身邊,過著自己平靜而滿足的生活。讓·瓦讓每天都來。
不再用“你”,而是用“您”、“夫人”、“讓先生”相稱,使得讓·瓦讓在珂賽特眼裏變成了另一個人。他設法使她疏遠自己的做法成功了。她越來越快樂,對他越來越不親熱。然而她仍很愛他,他感覺得到。一天,她突然對他說:“您曾是我的父親,現在已不再是我的父親,您曾是我的叔父,現在已不再是我的叔父,您曾是福施勒旺先生,現在是讓。您究竟是誰?要不是我知道您非常善良,我會怕您的。”
他仍住在武夫街,下不了決心離開珂賽特住過的地方。
起初,他在珂賽特身邊隻呆幾分鍾。後來,他養成習慣,待的時間長了一些,仿佛白天變長,就允許他多待一會兒似的。他到得早一些,走得晚一些。
一天,珂賽特脫口叫了他一聲“父親”。讓·瓦讓陰鬱蒼老的臉上閃過一道喜悅的光。但他糾正她說:“叫讓。”
“啊!真的,”她大笑著答道,“讓先生。”
“很好。”他說。
他轉過身,不讓她看見自己擦眼睛。
三他們回憶起普呂梅街的花園
這是最後一次。這道微光閃過後,光就完全熄滅了。從此,再也沒有親近的表示,再也不用親吻作問候,再也聽不到“父親”這一無比溫柔的稱呼!在他自己的請求和策劃下,他一步一步喪失了自己所有的幸福。使他痛苦的是,他在一天之內從整體上失去珂賽特之後,又不得不在具體細節上一點一點地失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