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劍雲當然也知道另外的人選是誰。“袁誌邦——”她苦笑著說出了那個名字,“這次選擇恐怕是您一生中最大的錯誤吧?”
丁科立刻搖了搖頭:“不,單從選擇上來說,我並沒有做錯什麼。袁誌邦和羅飛都足夠優秀,而且又各有特點。羅飛性格內斂,有著冷靜和堅韌的品質,如果選擇他的話,他的發展會比較平穩,一步步走得非常紮實;而袁誌邦則恰恰相反,他性格外向,有著非同一般的熱情和衝勁,所以我當時更看好他在短期內的發展前景。”
“可這樣的人往往不善於控製自己的情緒。”慕劍雲緊跟著說道,“如果他的熱情受到不當的引導,會很容易走上歧途。”
“你說得有道理。”丁科沉吟了片刻,“不過我當時並不擔心這一點。因為我選中的人會成為我的弟子,他又怎麼會受到不當的引導呢?”
慕劍雲不太忍心和老人再繼續爭辯什麼,但是對方要用袁誌邦把羅飛比下去卻讓她無法接受。所以她猶豫了一下之後,終於又說道:“可是事實已經作了最好的印證。您選擇了袁誌邦,而最終他卻成了真正的Eumenides。”
“那並不是選擇的錯誤。”丁科再次強調。然後他沉默了許久,又喃喃地補充說,“如果一定要追究袁誌邦轉變的根源,或許隻有兩個字能夠解釋……”
“什麼?”慕劍雲追問的同時,羅飛也非常關注地凝起了目光。
丁科長歎一聲,幽幽地吐出兩個字來:“宿命。”
“宿命?”這樣的回答似乎太過玄妙,羅飛等人紛紛皺起了眉頭,一時間並能不理解。
“宿命。”丁科把那兩個字又重複了一遍,然後他的視線重新聚焦在羅飛身上,“你、我、文紅兵,甚至還有那個孩子,每個人都牽扯在其中。很難說有誰做錯了什麼,但當所有的因素都糅雜在一起之後,便促成了袁誌邦的轉變。對袁誌邦來說,這或許就是他的宿命,沒有任何人能夠控製的宿命。”
羅飛的眉頭卻皺得更緊了,要說自己創造出Eumenides這個角色,或許的確對袁誌邦有所影響,但那個孩子當年才六歲,有什麼能力去改變袁誌邦?丁科的這番說辭,實在是令人越來越困惑。
“那個孩子?”慕劍雲也提出了同樣的疑問,“他怎麼可能影響到袁誌邦?明明是袁誌邦影響了他的一生……”
丁科的目光在羅飛和慕劍雲的臉龐上緩緩地掃過:“我能猜到你們的想法。當你們來到這裏的時候,你們希望對‘一三○’案件得到一個明確的答案,或者說,一個非常清晰的是非因果:到底是誰促成了袁誌邦的墮落?到底該由誰來為那個孩子的悲劇命運負責?而真相卻是如此複雜,就像剛才我們看到的那些菊花,所有的因果都糾纏在一起——每個人都是源頭,每個人又都是受害者。”
“那真相到底是什麼?”羅飛終於按捺不住了,他直截了當地將那個最關鍵的問題拋了出來,“在‘一三○’劫持案的現場,局勢已經得到控製,袁誌邦為什麼要射殺文紅兵?”
丁科默然不語,思緒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年前的那個時刻。當時袁誌邦在屋中對劫持人質的嫌疑人文紅兵進行規勸。或許是因為袁誌邦的口才的確了得,又或許是愛子的出現融化了文紅兵心底柔弱的親情,總之文紅兵強硬的態度已經明顯軟化下來。按照丁科的經驗判斷,這場劫持案很可能會以和平手段解決,於是他對身邊的幹警做出準備行動的手勢,同時繼續通過耳麥監聽著屋內的動靜。
可那耳麥中隨後卻傳來了令丁科難以接受的信息。這段信息忠實地記錄了現場的情勢變化,其中的事實真相他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
即使是丁科的助手黃傑遠對最後幾分鍾發生的事情也毫不知情。他隻知道袁誌邦被臨時任命帶著孩子進入現場,試圖對文紅兵進行勸服。可隨後卻發生了某個意外,袁誌邦射殺了文紅兵,而丁科則隱瞞了一切,把這次射殺描述成了狙擊手的失誤。
現在羅飛終於把這個問題麵對麵地提了出來。於是所有人都在用期待的目光看著丁科,等待他公布答案。
當回憶的思緒漸漸平息之後,丁科終於開口了:“你說得不錯,當時在現場,局勢的確已經得到了控製。但隨後那孩子說了一句話,正是這句話導致了形勢瞬間逆轉。”
羅飛轉頭和慕劍雲對視了一眼,臉上均有意外之色。原先他們都認為是袁誌邦操控著現場的局勢,從沒想過那孩子竟是其中的關鍵。驚訝之餘,羅飛立刻又追問道:“那孩子說了什麼?”
丁科神情酸澀:“當時我在耳麥裏聽見那孩子的聲音,他問他的父親:‘爸爸,我的生日蛋糕買到了嗎?’”
羅飛等待了片刻,見丁科已沒有下文,便愕然道:“就是這句?”
丁科點點頭:“是的。你們可能並不了解,一月三十號正是文成宇的生日,而文紅兵曾經答應過孩子,會給他買一個漂亮的生日蛋糕。可是妻子重病在床,文紅兵早就一貧如洗了,到了那天真的叫山窮水盡,口袋裏連一張十元的大鈔都沒有。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才鋌而走險綁架了陳天譙,想要用這種極端的方法來討還自己的血汗錢。”
“我明白了。”聽丁科這麼一說,慕劍雲已品出了些滋味,“本來袁誌邦就是通過父子親情來喚起文紅兵對未來的希望,可惜工作剛剛見到成效的時候,文成宇的這句童言卻一下子又把文紅兵拉回了殘酷的現實世界中。他連兒子的生日願望都無法滿足,本該融化心靈的親情瞬間變幻成了壓垮他精神的最後一根稻草。”
丁科輕歎一聲,默認了慕劍雲的這番分析。而一旁的羅飛等人隻覺得鼻喉間酸澀難當,一種難以描述的壓抑感覺堵在心口,無從宣泄。
一個窮途末路的父親卻要麵對一個充滿了美好幻想的天真孩童——這就是十八年前發生在那間小屋裏的辛酸畫麵,而眾人都已經知道,這場殘酷的情感碰撞終將走向一個悲劇性的結局。
丁科用低沉的語調講述著這個故事最後的篇章:“聽孩子說完那句話之後,文紅兵的情緒便失去了控製。他再次向陳天譙追要欠款,而陳天譙卻一口咬定沒錢。文紅兵極為憤怒,他甚至對陳天譙進行了撕扯和毆打。鑒於他當時身負炸彈,這樣的肢體衝突是極為危險的。迫於這種緊迫局麵,袁誌邦不得不開槍,將文紅兵當場擊斃。”
原來如此。羅飛緩緩地搖著頭,唏噓不已。而慕劍雲還有點憤憤難平:“為什麼要用這麼極端的方式?那其實隻是一枚假炸彈吧?”
“當時誰能知道炸彈的真假?袁誌邦的舉措從現場警員的角度來說是沒有問題的。隻是……”羅飛輕歎了一聲,似乎難以言述。
“隻是這結果實在讓人無法接受,是嗎?”丁科把羅飛說了一半的話補齊了,然後他又苦笑了一聲,“你是一個局外人,尚且有這麼深的感慨。袁誌邦作為當事人,本身又對那個孩子有著一見如故般的深情,你可以想象他當時的感受嗎?”
羅飛默然閉上了眼睛,他實在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態度去審視那個人。曾經的至交好友,卻又凝固著十八年的仇恨,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自己該去體諒他嗎?可是當那個人把孟芸置於死地的時候,他又何曾為此後的憐憫留下一絲一毫的餘地?
卻聽黃傑遠回憶著說道:“我還記得當年槍聲響起後,我們衝進屋內時的情形:袁誌邦緊緊地抱著那個孩子,不讓他轉頭看到父親死去的場麵。而他自己則呆呆地站在原地,神色一片恍惚。而他本來是個開朗樂觀的小夥子,我從來沒在他臉上見過這樣的表情。”
“我當時也注意到了,”丁科證實了黃傑遠的說法,“他畢竟是第一次參與正式行動,結果就發生這樣的狀況。我很擔心他承受不了心理上的壓力,所以特意吩咐狙擊手頂下了射殺文紅兵的責任,希望袁誌邦能借此避開這段是非。可惜這個安排並沒能達到理想的效果,當天晚上我找到袁誌邦,看到他還在一個人坐著發呆。我知道他一定是自己想了很多東西,因為他一見到我,就紅著眼睛說道:‘丁隊,我真後悔,我後悔自己的槍法為什麼會那麼準。如果被我打死的人是陳天譙,那該多好?’”
羅飛等人麵麵相覷但又沉默不語。片刻後倒是慕劍雲坦然說道:“在座諸位恐怕潛意識中都會有類似的想法吧?不過大家都礙於身份,不能公開地表達出來。”
丁科肅然說道:“問題就在這裏了。我們每個人都會有最樸實的是非觀,但同時我們又都受到製度和規則的製約,並不會跨越雷池。但袁誌邦卻不同,他的性情過於熱烈,難以控製。當他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他的思想已經完全受製於自己的情感,同時他也就失去了身為警察的準則。”
“是的,以袁誌邦的性格,的確會這樣。”慕劍雲也附和著丁科的思路展開分析,“他原本是懷著極大的熱情投入到刑警事業中,希望能在此捍衛正義的尊嚴。可是第一次參加行動,他就眼看著正義的概念在自己的槍口下被扭曲了。這就像一個人正在往前奔跑,但剛剛上路就撞到了堅硬的牆壁上。如果這個人是羅飛,他會因此放慢腳步,同時思考該如何繞過這麵牆壁。但袁誌邦卻不一樣,他奔跑的速度太快,而他又是那種充滿張力、無法收縮的性格,所以他不會停下來,他隻會在碰撞中掉過頭,從此跑向另一個完全相反的方向。”
羅飛看著慕劍雲點了點頭,自己和袁誌邦的性格差異確實就如同對方所說的那樣。從大學時代開始,不管是在足球場上,還是男女情感問題的處理中,這樣的差異都盡顯無遺。
丁科對慕劍雲的分析當然也非常讚同。卻聽他又繼續說道:“此後過了大概兩個月,我的擔憂終於變成了現實——陳天譙遭遇了入室搶劫……”
“四七”劫案,羅飛接住了這個話題,“這起案子我們已經研究過,而且猜到袁誌邦就是涉案的劫匪。”
慕劍雲則看著丁科:“您應該很快就查到袁誌邦了吧?不過您再次把這件事情隱瞞了下來……”
丁科並不否認:“是的。”
“如果您當時沒有袒護他的話,以後的事情也許就不會發生了……”曾日華似乎頗有些抱怨地念叨了一句。
“那倒未必。”慕劍雲搖著頭道,“以袁誌邦的性格,即使這起劫案讓他受到懲處,他成為Eumenides的計劃也不會改變的。最多也隻能拖延他展開殺戮的時間而已。”
丁科也點頭喟然歎道:“唉,因果已經釀成,再要挽回就難了。而且我當年袒護袁誌邦,也是出於無奈……”
“您就是心地太過慈悲。”慕劍雲搶著說道,“您既不忍心追責袁誌邦,更不忍心從文紅兵妻子那裏追回賴以救命的錢款,所以您幹脆從警隊辭職,一走了之了。”
丁科露出苦笑,算是默認了對方的分析,然後他又說道:“不過我早就有退意了,一直拖著,隻是還想培養一個接班人出來。而袁誌邦的轉變讓我心灰意冷,從此在警界也就再無留戀。至於那起讓我難以決斷的劫案,更是讓我堅定了要從因果相連處化解罪案的想法。所以我很快便辭了職,專心去研究罪惡滋生的因緣關係。那時候誰能想到,袁誌邦竟然正在策劃一個極為可怕的血腥陰謀?”
“您的確是想不到。”羅飛看著丁科說道,“因為其間還發生了一件事情,而這件事您可能並不知情。”
丁科的目光閃了一下:“什麼事?”
羅飛反問:“那年的‘三一六’販毒案您應該也參與了吧?”
“參與得不多,那起案子當時是由副局長薛大林直接指揮的。”丁科一邊回憶一邊說道,“我記得薛大林有個親信線人在其中起了關鍵性的作用,好像叫鄧什麼的……”
“鄧玉龍。”羅飛報出了那個名字,然後開始解釋此人和袁誌邦之間的幹係,“鄧玉龍在案發後侵吞了一半的毒品和毒資,他的行為雖然被薛大林發現了,但後者出於重重考慮,卻決定把這件事情私壓處理。不過他們之間的密談卻被局長辦公室的實習秘書無意間錄了下來,這個秘書名叫白霏霏,是袁誌邦的前女友。鄧玉龍為了滅口,隨後把白霏霏害死,同時偽造出情變自殺的假象。袁誌邦正是為了給白霏霏報仇,這才徹底走上了成為Eumenides的不歸路。”
“還有這一節?”丁科訝然之餘,又唏噓著歎道,“這樣的話,袁誌邦轉變的整個曆程就非常清晰了……”
“嗯,‘一三○’案件是他思維的轉折點,他無法擺脫文紅兵之死帶來的壓力,並且從此對警察的職責產生質疑;而白霏霏遇害則讓他徹底背叛了警察之路,他堅信隻有用自己的力量才能真正伸張正義;在這個時候,羅飛創造出來的Eumenides一角就成了指引他反向前進的路標……在這一係列因素的共同作用下,袁誌邦終於變成了一個常人無法理喻的怪物。”
慕劍雲又把這個過程詳細地描述了一番。而羅飛等人一邊聽一邊默默點頭,頗以為然。
“現在你們該明白我為什麼會用‘宿命’來解釋袁誌邦的轉變了吧?”丁科感慨萬千地說道,“那麼多無法預料的事情卻偏偏都作用在了他的身上:如果羅飛沒有創造出Eumenides,我就不會把袁誌邦選在身邊;如果那個孩子沒有特別喜歡他,我也不會派袁誌邦進入‘一三○’案發現場;如果那孩子沒有突然索要蛋糕,案件很可能就會和平解決;如果當時狙擊手的位置好一點,就不需要由袁誌邦來完成射擊;如果白霏霏沒有遇害,袁誌邦也不至於要用如此極端的方法去展開複仇的計劃……當上述一切都發生在他身上的時候,除了‘宿命’兩個字,還能怎樣去解釋呢?”
說這番話的時候,丁科再次展現出悲天憫人般的慈悲情懷,而“宿命”的理論顯然也包含著對袁誌邦的寬容意味。他身旁的聽眾們也都隨之露出感歎的神色,唯有羅飛黯然神傷,似乎仍然藏有解不開的心結。而沉默良久之後,他終於決定把這個心結傾吐出來。
“就算一切都是‘宿命’,可有一件事情,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他紅著眼睛說道。
“孟芸的死,是嗎?”丁科立刻捕捉到了他的心思,“——你無法原諒他殺害了孟芸。”
羅飛仰頭向天,深深地吸了口氣,把心中的痛楚勉力壓了下去。一旁的慕劍雲則背過臉去,似乎不忍心看到他的這副神情。
丁科卻又看著羅飛說道:“你知道嗎?他殺害孟芸,除了計謀上的需要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什麼原因?”羅飛的心不由自主地緊縮了一下。
丁科道:“因為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同時也是他最尊敬的對手。”
羅飛驀然一愣,而旁邊的尹劍等人也露出茫然的神情。唯有慕劍雲若有所悟般地點了點頭。
“袁誌邦是個感情強烈,甚至無法自製的人,他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當他準備踏上Eumenides之路的時候,你就成了他心中最為忌諱的障礙。”丁科看著羅飛展開分析,“他無法割舍與你之間的深厚友情,但同時他又知道,你們必將成為誓不兩立的敵人,而且你的實力是他永遠也無法輕視的。這要求他必須徹底斷絕對你的情感,因為日後交鋒的時候,這種情感很可能成為他的致命死穴。”
羅飛皺起眉頭,似乎並不太理解。
丁科便問羅飛:“當你們成為不同陣營的敵人之後,你會不會因為自己的情感而放棄原則?”
羅飛斷然搖頭:“不會。”
“你能夠控製自己的情感,而袁誌邦卻不能。這樣的話,如果你們將要生死相搏,在交手之前袁誌邦就已經輸了三分。”
的確如此……羅飛假想出自己和袁誌邦兵戎相見時的情形——那個家夥有著豐富而又強烈的情感,而自己在任何時候都要冷靜得多。他漸漸品出了一些意味,痛苦地喃喃自語道:“他就是因此要殺死孟芸嗎?”
“很大的原因確是如此。袁誌邦心思的細密與謹慎絕不亞於你,他很清楚自己的弱點,所以他必須想辦法斷絕和你之間的情感退路。與此同時,在他的計劃中又需要一個能證明自己死亡的無辜者,於是他便選擇了孟芸來擔任這個角色。隻要孟芸一死,你們就會從朋友變成不共戴天的仇敵,永無回旋的餘地。他的情感弱點也就不再存在。”丁科這樣分析一番之後,又頗為無奈地歎了口氣,“而且從各方麵來看,孟芸又都非常符合計劃的要求。甚至可以說,他的計劃正是因為孟芸的存在而變得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