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論菊(2 / 3)

丁科的話說得有些隱諱,但羅飛等人都聽明白了:因為少年時撞見母親和別人偷情,使得丁震患上了心理性陽痿。這應該就是慕劍雲所說的“隱性自卑症”的根源。

“不過這些情況我當時並不知道。”丁科幽幽地歎了一聲,“我隻是奇怪,為什麼我兒子三十出頭了,各方麵條件都那麼優秀,但一直都不找女朋友呢?我不光奇怪,而且還很著急。於是我就總是催促他,希望他盡快成家。他終於被我逼得沒辦法,隻好——”

慕劍雲輕輕打斷了丁科的話:“丁老,您別說了。下麵的事情我們大概都能猜到……”

羅飛也默默地點著頭。有了丁科這段自述,再加上先前慕劍雲對案犯的心理學描述,當年那場血案的前後過程便基本清晰了:麵對父親的壓力,丁震隻好硬著頭皮去找女人。因為心理上的隱疾,他不敢追求自己心儀的女子,而是先把目光盯在了各方麵條件都很一般的受害人身上,希望能從對方那裏找回男人自信的感覺。而受害人卻對他進行了言語羞辱,最終釀成了慘案的發生。

丁科知道大家不願讓他再繼續那段痛苦尷尬的回憶,他便沉默著接受了這番善良的用意。片刻之後,他苦笑著說道:“現在你們該明白了,真正應該為那起血案負責的人,正是我自己——這就是我為什麼要隱居十年的原因。”

是的,羅飛完全體會到了丁科當時兩難的情感抉擇:他既然認為自己才是這場“因果”的起始點,又怎麼忍心看著兒子獨自承受所有的罪過?但殘酷的事實又讓他無法麵對,他隻能選擇退隱,直到那段孽債徹底結束。

羅飛的思緒同時也由這一點引申了出去。等老人的情緒稍微平複了些之後,他便又問道:“那您十八年前從警隊辭職,也不僅僅是身體方麵的原因吧?”

丁科看看羅飛:“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不過你隻猜對了一半。”

羅飛“哦?”了一聲,不太明白“對了一半”是什麼樣的概念。

“十八年前我辭職確實和袁誌邦有些關係。”丁科道,“不過即使沒有袁誌邦,我也不會在刑警隊繼續待太久。”

通過先前的交流,羅飛已經看出丁科是個洞察敏銳、思維極深同時又心性慈悲的老人,所以他猜測當年袁誌邦墮落之後,丁科同樣不忍心製裁對方,所以才會辭職。但現在看來,此事還有其他更重要的隱情。

“那就是說您本來就有了退意?”羅飛沉吟著問道,“為什麼?”

丁科正色看著眾人:“因為當時我已經認識到,刑警工作並沒有太大的意義。”

這樣的話突然從一個警界傳奇的口中說出來,實在是太過出人意料。羅飛等人麵麵相覷,一時間都無法理解:懲治罪惡、維護正義,這樣的工作怎麼會沒有意義?

丁科早已料到眾人心中的困惑,於是他緊跟著開始解釋:“我們的工作,隻是在清理那些長歪了的植株,而這些植株為什麼會長歪呢?警察的職責要求我們,不管長歪的植株本身有沒有過錯,我們都必須把它清理掉。當我們嚴格去執行這個職責的時候,就不得不回避對於‘因果’根源的思考,因為這種思考往往會讓我們對職責的合理性產生質疑。”

“難道他讚同袁誌邦的理論?”慕劍雲悄悄附耳對羅飛說道。的確,丁科這番話語中隱隱有質疑法律規則的意思,而袁誌邦正是在這種思維的引導下走上了成為Eumenides的道路。

在慕劍雲說話的同時,丁科的眼睛一眯,目光已向著她急射過來。而慕劍雲話音剛落,丁科便搖著頭道:“不,你錯了。”

慕劍雲臉一紅,露出尷尬而又驚訝的表情。她說那句話時近乎耳語,不知數米之外的丁科如何能夠聽見。

羅飛則心中有數,從丁科剛才注視慕劍雲的神態可以看出,這個老者應該能讀懂唇語——作為警界曾經的傳奇,其細致入微的觀察能力由此可見一斑。

尹劍等人並不知道慕劍雲說了什麼,所以聽到丁科的駁辭後均有些茫然摸不著頭腦。好在丁科緊接著又詳細解釋道:“我的觀點不但和袁誌邦不一樣,甚至是截然相反的。”他一邊說,一邊又轉頭看向腳下的那片花園,然後用誘導的口氣問道,“你們想想,對剛才那些糾纏在一起的菊花,如果按照袁誌邦的觀點,會怎麼來處理呢?”

眾人各自凝思了片刻,慕劍雲則搶著回答說:“長歪了的那株菊花他肯定是要清理掉的。而那些遮擋住陽光的、根莖侵略到其他花株的,他多半也不會放過。”

羅飛低聲附和了一句:“不錯。”

丁科也點了點頭:“是這樣的。袁誌邦把自己當成法律之外的審判者,他存在的意義就是要去追究那些製度之外的責任。所以他會用最無情的手段來整治這片花園,所有‘不良’的花株都在他的清理範圍之內。”

“那您呢?”慕劍雲目光閃閃地看著丁科,“您又是什麼觀點?”

丁科幽幽地一歎。他背負起雙手,仰頭看著天空,良久之後才道:“我認為沒有任何一株花是理應受到清理的——不僅是被迫長歪的那株,其他所有的花株,不管它們是否妨害到別人,我們都缺乏足夠的理由去懲罰它們。因為每一株花都有自己的‘因果’,我們根本無法追溯出一個真正純粹的‘罪惡之源’。”

慕劍雲頗為感慨地“哦”了一聲。丁科如此的處事態度與他先前的諸多言辭能吻合起來,給人一種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恍然感覺。而更加令人唏噓的是,同樣都對製度本身存有疑慮,但丁科和袁誌邦又分化出了兩條完全不同的心靈之路:一條是極端的無情,一條卻是極端的慈悲。

難道丁科就是因為這樣的慈悲情懷,所以要拋棄陪伴其半生的刑警生涯?

帶著這樣的疑問,羅飛終於再次開口了。“按照您的說法,難道我們就什麼都不用做嗎?”他直言不諱地表達出自己的質疑,“因為找不到‘因果’的根源,所以就任憑那些花株互相糾纏、幹擾?這樣下去,整個花園都會受到破壞吧?所以這種看似‘慈悲’的方法,最終卻有可能導致最‘無情’的結果。”

丁科緩緩地搖了搖頭。“你理解錯了,”他直視著羅飛的雙目說道,“我並沒有說什麼都不做。當我們考慮整體利益的時候,清理歪斜的花株當然也是必要的手段。事實上,我也曾把二十多年的時光投入到類似的工作中。在這二十多年中,我破獲了無數的案件,一茬又一茬的傾斜花株在我手中遭到清理。可我卻看不到那花園變得更加美麗,反而有更多的扭曲的枝幹在不斷地生長出來。終於,我開始漸漸地明白,那個一直被我們回避的問題恰恰才是事情最關鍵的所在。”

“我們一直回避的問題……”羅飛喃喃地愣了片刻,“說來說去,還是‘因果’這兩個字嗎?”

丁科凝起目光道:“是的。”

“我大概明白了您的意思。您想說,那些歪斜的植株已是所有問題最末端的體現,僅僅去治理它們並沒有太大的意思,我們應該去解決更加本質的問題。”羅飛一邊說一邊觀察著丁科的表情,在得到對方肯定的示意之後,他又話鋒一轉,“可是我們根本無法找到‘因果’的根源。就像您剛才說的,園子裏的每一株菊花都是一種‘因’,但它同時也在承受著另外的‘果’,諸多‘因果’糾纏在一起,除了末端的治理之外,我們還能做些什麼呢?”

丁科微微一笑,回答說:“我們的確找不到‘因果’的源頭,但我們卻可以切斷‘因果’傳遞的途徑。”

羅飛的眼神一亮,似乎品出了些味道。一旁的慕劍雲也全神貫注地傾聽著這兩人之間的交談,她的思維絲毫沒有落下。隻是曾日華和尹劍這兩個年輕人此刻卻顯出了茫然的神色,好像越來越聽不懂了。

丁科仍然以院子裏的花園作為比喻,繼續詳述自己的思想:“你們看看這些花兒,每一朵都有自己的生長之道。它們在影響別人,同時也不可避免受到別人的影響。而一個好園丁究竟該做些什麼?隻是去清除那些歪斜了的花株,還是其他更有意義的事情?”

眾人的思緒都被調動了起來,所謂更有意義的事情,會是什麼?

而丁科已經在給出一些答案:“如果知道花株的根係會互相擠壓,那麼在播種的時候,就該留下更大的空間;如果知道光線會受到遮擋,那我們為什麼不創造出更多的陽光?當這些問題解決之後,便不會再有歪斜的花株產生,我們也就不會再陷入規則和情理的矛盾衝突中。”

羅飛正在暗自點頭之時,卻聽曾日華嘀咕著說道:“可是有些事情是不可能做到的呀!就比如說這陽光——我們怎麼可能創造出更多的陽光來?園子裏這麼多的菊花,終究會有幾株享受不到充分的陽光,別人是沒有辦法幫助它們的呀。”

“辦法總是有的,隻是看你願不願意去做。”丁科指著園子裏的一株幼菊問曾日華,“你看到那朵菊花了嗎?你覺得它現在有沒有可能享受到陽光?”

那朵幼菊長得尚矮,而且又處在花園東邊的位置,漸漸西去的陽光便被前麵高大的植株遮得嚴嚴實實,幼菊隻能委屈在昏暗的環境中。

曾日華晃了晃腦袋說:“除了把它東邊的菊花清理掉,否則是沒有辦法的。”

丁科沒有直接反駁對方,他轉身向著自己居住的小屋內走去。曾日華撓著頭皮,不明白對方是什麼意思,隻好尷尬地站在原地等待著。

好在沒過半分鍾,丁科便又從屋裏走了出來。當他再次來到花園邊的時候,曾日華發現對方的手中多了一麵小鏡子。丁科把那鏡子舉起來,迎著陽光調整了幾下,鏡子反射的光線照進了花園中,正好映在了那株矮小的幼菊上。

“現在你覺得呢?”丁科笑吟吟地問曾日華。

曾日華張了張嘴,“嘿嘿”地幹笑起來:“還真是能做到的……”

“讓每一株花都享受到充分的陽光,這樣的工作是不是比清理那些歪斜的植株更有意義?”丁科又轉過頭看著眾人說道。

“確實如此。”羅飛由衷地歎了一聲。

“這就是我離開警隊之後所做的事情,十多年來從未停過。”說完這句話後,丁科輕輕地把鏡子放在一邊,然後他走到桌前,在羅飛對麵坐下。曾日華也連忙跟過來,坐在了慕劍雲和尹劍的中間。

羅飛默默地看著丁科,眼神又平添了幾分肅然的敬意。他終於知道,這個慈悲的老人雖然早已不是一名刑警,但他從來沒有逃避過任何責任,他隻是找到了另一種方法去化解世間的罪惡。這是一種更加溫和、更加合理的方法,同時也需要更多的耐心和智慧。

黃傑遠為丁科斟上了一杯熱茶。丁科略略喝了一口,潤了潤自己的嗓子。再抬頭環視眾人,卻見大家都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顯然還在回味自己剛才的那番言辭。他便“嗬”地一笑,自嘲道:“我是不是把話題扯得太遠了?今天大家過來,可不是想聽我的這些碎嘮吧?”

眾人相視而笑。的確,他們此行的目的本是為了解開十八年前與Eumenides身世有關的謎團,隻是不知不覺間思路卻被丁科所引,紛紛陷入到關於罪惡因緣的思考之中。

而羅飛此刻又理清了一些思路,便看著丁科說道:“您剛才說的很有啟發性。如果能中止罪惡醞釀的過程,那很多案件根本就不會發生。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刑警全都失業才最好呢。”

“那隻能是理想中的狀況了。事實上,中止罪惡的難度比懲治罪惡要大得多。我當刑警的時候,號稱有百分之百的破案率;而我離開刑警隊之後,對於那些預料到的罪惡,最終能夠成功阻止的卻不超過一半。更遑論還有很多罪惡滋生的過程是如此隱蔽,在它爆發之前,你根本無法尋覓到它的蹤跡。”說到這裏,丁科沉痛地搖了搖頭,“唉,要舉這樣的例子,隻要一條就足夠了。”

看著丁科黯然神傷的表情,羅飛知道對方肯定又是想到了丁震。這個老人一生都在與罪惡打交道,但最終卻未能阻止身邊至親的沉淪,這樣的局麵著實令人嗟歎。

若再深究起來,丁震的異變又和丁科對工作的忘我投入不無關係。當丁科嘔心瀝血要把陽光灑滿世間的同時,卻沒想到自家的秧苗正在黑暗中扭曲生長。其中的“因果”二字,又叫人如何能參得透?想到這裏,羅飛也免不了輕輕地歎息了一聲。

“不說這些了。”丁科仰頭向天,像是要將那些傷心的過往全部拋入雲端似的。良久之後,他終於收回目光,看著羅飛說道,“羅隊長,說說你們的來意吧,是不是為了‘一三○’案件?”

羅飛異常鄭重地點了點頭:“我想知道,我們是否還有機會阻止那個孩子?”

丁科略略沉吟了片刻,說道:“昨天你一說袁誌邦為Eumenides尋找了接班人,我首先便想到了那個孩子。我本來可以早一點阻止的,但我疏忽了,我沒想到他竟能蟄伏十八年去培養一個新的Eumenides。”

羅飛的心緊縮了一下,反問:“那就是說,十八年前您已經知道了Eumenides就是袁誌邦?”

丁科點頭解釋道:“爆炸案發生的時候我雖然已經離開了警隊,但對於這麼大的案子,我也不可能坐視不管。我去你們宿舍調查過,也看過你的詢問筆錄。你對案發時間的描述出現了兩分鍾的誤差,而我知道你對時間的把握是極其嚴謹的。正是從這一點出發,我看破了Eumenides作案的手法,他的真實身份也就不言自明了。”

羅飛露出苦笑。的確,那兩分鍾的時差正是袁誌邦完美計劃中唯一的疏漏,隻可惜自己在十八年之後才能看破,而當年就已看破的丁科卻為何要掩藏起這個秘密?

丁科明白羅飛所想,歉然長歎了一聲:“當時袁誌邦已經被炸成了廢人,我認為他不可能再繼續自己的瘋狂計劃了。而對於他的轉變,我又實在不忍心再進行追責——因為這件事情說起來,我們兩個都有擺不脫的幹係。”

羅飛一愣,他之前猜到在“一三○”案件中,丁科和袁誌邦之間或許發生過一些隱情,而這段隱情正是令袁誌邦轉變的真正根源。可丁科為什麼要說自己也牽扯在其中呢?

“就像我們剛才討論過的,這世間諸事的因果真是糾纏不清。”卻聽丁科又在感慨地說道,“當年我有了退出警界的想法,於是就開始物色自己的接班人。你們知不知道我第一個選中的目標是誰?”

羅飛心中一動,隱隱猜到了什麼,但以他的性格可不願貿然說出自己的猜測。而一旁的慕劍雲則沒有那麼多的顧忌,脫口而出道:“難道是羅隊?”

“警校有史以來最優秀的學員之一。性格沉穩、思維敏銳、有著極為出色的捕捉細節的能力,這樣的人的確是最出色的刑警選材。”丁科看著羅飛說道,他的言辭中充滿了溢美之意,但又毫無做作的感覺。

羅飛心中卻是五味雜陳,酸甜交織。當年丁科到警校選材的事情他也知道,作為刑偵專業的學員,有誰不是躍躍欲試?隻可惜丁科最終選定的卻是袁誌邦,而羅飛則注定要踏上充滿荊棘的坎坷之路。現在知道丁科第一選擇原本卻是自己,在自豪之餘,羅飛心中更增添了幾分滄桑難耐的感慨。

慕劍雲問丁科:“那您為什麼又沒有選他呢?”她的語氣中也藏著深深的惋惜之意。

“因為在後來深入考察的時候,我卻發現他身上有一些‘汙點’。”丁科在回答慕劍雲的問題,但眼睛卻看著羅飛。

聽到這句話,眾人全都露出訝然的神色,目光也紛紛往羅飛身上聚焦過去。憑他們對這個刑警隊長的了解,真是想不出那所謂的“汙點”會是什麼。

在片刻的沉默之後,丁科一字一句地給出了具體的答案:“是他最先創造出了‘Eumenides’這個角色。”

眾人一片恍然。羅飛則黯然閉上了眼睛:竟然是這件事情,出人意料但又合情合理——他和孟芸在警校裏的那番作為能瞞過別人,但又怎能瞞得過丁科呢?

“可那隻是情侶間的遊戲而已。”慕劍雲忍不住要為羅飛打抱不平,“雖然做法不太妥當,但也不能上升到‘汙點’的高度吧。”

“我要挑選的是此後幾十年裏警界的棟梁,必須非常謹慎才行。”丁科看了慕劍雲一眼,用長者般的告誡口吻說道,“而當時還有另外一個人選,他各方麵的條件也非常出色,我本來就有些難以權衡。正是羅飛的違紀行為讓我作出了最終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