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隊長上任(3 / 3)

每次任務之後,他都要找個地方美餐一頓。最近他愛上了淮揚菜。

綠陽春餐廳,全市最好的淮揚菜餐館。這裏裝修高檔,環境優雅,往來的賓客多是些舉止得體的社會上流人士。

當他來到這裏的時候,他的穿著打扮像極了一個年輕的時尚白領。他總是坐在最角落的那張小桌。這是一個能觀控全局的位置,不管他到什麼場合,找到並占據這樣一個位置都是他首先要做的事情。

他知道這樣的餐廳一定會有監控係統,所以他戴上了一頂新款的棒球帽。帽簷也壓得很低——他可不願把自己的影像留在任何地方。

四周的燈光柔和舒適,桌上的餐具古樸典雅,兩側牆麵的壁紙上繪著淡雅的青竹……這樣的環境讓他感到非常滿意。

在這裏他的心可以安靜下來。

當然,更加令他滿意的還是那些餐具中盛放的菜品。

一盅清蒸獅子頭,肉質細嫩,湯汁鮮而不膩;一盤燙幹絲,刀功精湛,口感爽滑;還有魚。

就像川菜少不了辣子一樣,淮揚菜裏也不能缺了河鮮。現在正是鱖魚肥美的季節,所以桌上的主菜正是一道紅燒鱖魚。扁嘴闊身的鱖魚靜臥在濃稠的芡湯中,周圍則點綴著一圈碧綠鮮嫩的菜心,整盤菜散發出一種蠱人心魄的香氣。

他夾起一棵菜心送入口中,然後放下筷子,端起麵前的一隻高腳酒杯。杯中的葡萄酒閃著暗紅的光澤,顯然是上好的佳釀。不過他並沒有急著飲酒,而是慢慢地咀嚼著那棵菜心,隨著每一下咀嚼,鱖魚的鮮香便從菜心的纖維中彌散開來,在齒頰之間悠然綿轉。等這一口香味漸漸散去之後,他才把舉了良久的高腳杯湊到唇邊,輕輕地啜了一口。

非常小的一口。

佳肴需要配以美酒,但他知道酒精會降低自己的思維能力,同時還會放縱本可以壓抑住的情緒,這個道理老師早就教導過他,而且他也切身體驗過其中的危害。

所以他從不多飲。

還好此刻能用以佐肴的並不隻有美酒,還有一樣美好的東西他是可以盡情享用的。

音樂。

美妙的音樂來自餐廳中央。那裏有一個兩丈方圓的人工水池,水池中心處的平台被設置成了小小的表演區。

水麵可以反射聲波,這樣表演區中傳出的音樂便會更加清晰悅耳。經營者將中國古典園林中常用的技巧借鑒到了自己的餐廳中,其良苦的匠心可見一斑。

表演是多維的,有時候是鋼琴獨奏,有時候是女聲獨唱,也有的時候是精致的水鄉舞蹈……不過這些都不是他的喜愛,他每次來到這裏,便是要等待晚上九點鍾開始的小提琴獨奏。

琴聲悠揚空靈,最適於洗去人們心頭的俗世塵埃。

演奏者是個年輕的女子,她麵容清秀,烏黑的長發如瀑布般散在肩頭,純白色的緊身袖衫毫不吝嗇地勾勒出她的玲瓏身段,配著一襲翠綠的長裙,整個人就像是盛開在碧水中央的一朵潔白蓮花。

在演奏的時候她總是閉著眼睛,也許這樣能夠讓她更加專注地發揮出自己全部的音樂才能。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喜歡聽她的音樂。反正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音樂似乎在引導著他,要帶著他走向一個早已遠去的美好世界。

當一曲快要終了的時候,他把服務生叫到麵前。

“給那個女孩送一束最大的百合,記在我的賬上。”他低著頭說道,帽簷完全遮住了他的麵龐。

給自己欣賞的表演者鮮花,這是綠陽春餐廳裏的一個傳統。花的價格很貴,但餐廳會把其中一半費用轉到表演者的當場酬勞裏。事實上這是客人對演員一種最為實際的鼓勵和讚許。

“好的。”服務生謙卑地彎下腰,“先生需要留言嗎?”

他搖搖頭:“你也不需要告訴她是誰送的。”

“我明白了。”服務生鞠躬離去。而當女孩結束這一曲的演奏之後,那一束百合也如約送到了她的手中。

女孩站起身,百合在她胸前散發著清香。她向著聽眾深深地鞠了一躬以示謝意,同時她睜開了眼睛,像是要在人叢中尋找到那個給她送花的人。

他從不希望自己被任何人找到,不過這次他卻端坐不動,坦然迎接著女孩的目光。

他知道對方不可能看到自己。

在那女孩美麗的臉龐上,一雙大眼睛卻如此蒼白無神。

她是一個雙目失明的瞎子。

二〇〇二年十月二十九日上午八點。

羅飛於第一時間來到了市公安局的局長辦公室,在這裏他見到了那個一手將他調入省城刑警隊的宋局長。

這是一個年過半百的中年男子,他個子不高,身材已有些微微發福,腦門頂上的頭發也脫落了不少,露出鋥亮的頭殼來。不過這些都不妨礙他獨有的那份威嚴儀態,這是一種內在的氣質,決不會隨著時光的變遷而衰退半分。

羅飛已經換上了刑警隊長的服飾,他麵對著自己的上級領導敬了一個莊重有力的警禮:“刑警隊長羅飛向您報到!”

“羅飛……”宋局長那渾厚的男聲沉吟了許久,最後卻隻說出了短短的一句,“這麼多年委屈你了。”

羅飛的鼻子驀地一酸,心中的感慨如海浪般起伏。不過他很快把這些情緒都壓抑在了心底,在他的臉上,堅毅的神色很快便取代了一掃而過的痛苦。

“如果沒有當年那起案件,你早已是我的屬下了。”宋局長看著羅飛一聲輕歎,“你知道嗎,那時所有的警隊都緊盯著省警校有史以來最出色的兩個學員,一個是你,一個是袁誌邦。”

羅飛迎著宋局長的目光,然後他一字一字有力地回複道:“現在也還不晚。”

宋局長現出一絲微笑,對這樣的屬下,他還需要說什麼多餘的話嗎?“去吧,去抓住他!”這就是他對本次會麵最後的總結陳詞。

十五分鍾之後,刑警大隊會議室內。

“四一八”專案組的成員再次齊聚在一起,他們正在觀看投影儀上播放的一個視頻短片。

短片是用普通的便攜式DV所拍攝,畫麵較為模糊,再加上拍攝者本身的水平實在業餘,經常出現的抖動和毫無規律的鏡頭切換都給觀看者帶來了不少困擾。

好在這些並沒有影響到視頻內容的體現。

總長4分55秒的視頻,是從一句髒話開始的。

“這他媽的就是地理課。”一名戴著黃耳環的高中男生對著DV鏡頭說道。隨後鏡頭被拉開,出現了一間教室的背景。在教師最前方的講台部位,一名頭戴白色帽子的老教師正在給二十餘名學生授課。

畫麵上,講台下的學生顯然不在聽課:有人伏案睡覺,有人大聲閑談,有人對著鏡頭比畫下流手勢。不過這些都還不算什麼,因為很快有個卷毛頭發的男生高聲起哄說:“下麵讓我們的謝冠龍同學給大家表演一下。”

黃耳環迅速離座起身,徑直走向老教師,劈頭拽下了後者的帽子。老教師一言不發地看著黃耳環,滿臉的無奈和窘迫。

黃耳環拿著帽子調戲般地晃了兩圈,然後又扣回到老師頭上。他帶著笑容返回座位,並對鏡頭得意招手。

老教師屈辱地站在原地,片刻停頓之後,他選擇了繼續授課。

可他的授課聲馬上就被辱罵聲和嬉戲聲淹沒。在這個高中課堂上,黃耳環和“攝像師”到處走動,男生女生隨意起立打鬧,互扔雜物,髒話與哄笑一直回蕩在教室內。

大約1分鍾之後,黃耳環再次走上講台,這次他試圖用手指去彈老教師的臉頰,老教師慌忙躲在一旁。

“你們不要影響別人。”老教師毫無底氣地抗議了一句,而這樣的抗議顯然是徒勞的。鏡頭轉開,卷毛頭對著DV說道:“那就是一傻逼,弄死他。”隨後,一個空的礦泉水瓶從卷毛的手裏飛出來,直奔講台的方向而去。

在視頻的最後,拍攝者把鏡頭對著自己的臉,這是一個胖胖的圓臉女孩,她得意揚揚地解說道:“看到了沒有?這就是我們班,無所不能的全能班。”

視頻播完之後,現場的專案組成員都在暗暗地搖頭。他們無法想象這是一個正在上課的課堂,更無法想象畫麵中那些言行是一幫學生針對他們年邁的老師所為。

主持會議的羅飛也陷於愕然,這個社會的某些變化確實已到了令人難以理解的地步。如果隻看到這段視頻,他此刻一定會氣得拍案而起,恨不能將這幫小兔崽子從畫麵中揪出來暴扁一頓。

可他卻並沒有真的產生這種情緒,因為他知道這些半大孩子已經遭受到了最為殘酷的懲罰。

“尹劍,你給大家把情況說說吧。”他吩咐身旁那個剛剛成為自己助手的年輕人。

尹劍點點頭,拿起了幾頁整理好的稿紙。這是他連夜加班趕出來的材料,在新的上司麵前,他需要好好地表現一下。

“首先我講下這段視頻的背景。這段視頻拍攝於今年九月十一號,拍攝地點是本市職業學校的高三全能班。視頻的拍攝者——也就是最後出現的那個圓臉女孩——在兩天之後將這段視頻上傳到了個人網絡空間上。很快視頻被好事的網友發現並在網上大肆傳播。絕大部分看到視頻的網友都被激怒,對這幾個辱師學生的討伐從網絡一直延伸到了現實社會中。據說當時曾有不少網友自發來到職業學校門口堵截這幾個學生,各大媒體也紛紛進行了報道。在這種壓力下,幾個學生先後向受辱的教師吳寅午道了歉,而吳寅午也希望息事寧人,所以這件事情在兩周前就漸漸平息了下來。不過吳寅午本人卻因此事被學校勸退。”

“學校沒有處理學生,反而把受辱的老師勸退了?”慕劍雲訝然打斷了尹劍的話語。

尹劍無奈地搖著頭:“是這樣的……現在的職業學校,你也知道,賺錢才是第一位,學生是上帝,老師隻不過是個打工者。”

“這也算是教育嗎?”也許因為自己也算是個同行,慕劍雲顯得尤為憤憤不平,“連學校自身都不尊重老師,也難怪學生會這樣放肆了!”

“嗯,了解這個情況的人都很氣憤。而且那幾個學生也沒有真心悔過,表麵上對老師道歉了,但私底下的態度卻非常惡劣,甚至還對堵截他們的網友進行辱罵。所以後來Eumenides在網上進行死刑征集時,就有不少人跟帖控訴了他們的惡行。”

“這個情況當時為什麼沒有引起警覺呢?”慕劍雲指的自然是網絡上的回帖,現在看來,那裏麵很可能便隱藏著Eumenides的作案線索。

曾日華苦笑了一下說道:“我們留著那個死刑征集帖,本來也有要引出線索的目的。可自從韓少虹遇刺之後,這個帖子的瀏覽和回複量便呈失控狀態上升。目前的回帖已經達到了四萬多條,其中檢舉其他人罪行的就有六千多條,要想從這裏麵分析出Eumenides的下一個作案目標,已經和大海撈針差不多了。”

“可昨天Eumenides的‘老師’袁誌邦剛剛死亡,這一點很可能刺激到他,使他對辱師的罪行格外敏感。你應該能想到這一點的。”慕劍雲不滿地瞪著曾日華——對網絡信息進行甄別篩選正是後者的任務。

曾日華悻悻地咽了口唾沫,顯然不太服氣,不過他還是咧著嘴說道:“好吧好吧,是我疏忽了,謝謝慕老師的批評。”

慕劍雲撇過臉去,神色緩和了許多。

羅飛心中一動,似乎在慕劍雲身上看到了某個人的影子:同樣的不服輸,同樣的盛氣淩人。她對Eumenides作案心理的分析確實有一定的道理,但是要讓曾日華事前便預測到這樣的情節,那確實是強人所難了。

不過曾日華的反應卻和當年的自己大不一樣。那時候的自己一定會反唇相譏的吧?如果時光能夠倒流,自己和孟芸之間能有一個不那麼爭強好勝,那後來的事情又會怎樣呢?

可惜曆史卻是不能接受假設的。羅飛的心弦略一起伏之後,又黯然回到了會議現場。“好了,切到案件本身吧。”他對尹劍說道。

尹劍操控著投影儀,屏幕上出現了一幅血腥的照片:兩具屍體倒在裝飾豪華的房間內,在他們身下,原本綠色的地毯被鮮血浸染,變成了墨黑的一團。

“這是案發地萬峰賓館的現場照片。死者謝冠龍、閻王即為剛才辱師視頻中出現過的那兩個男生。其致命創口皆在脖頸部位,傷害手法與韓少虹被害時的情形一致。現場遺留三份死亡通知單,其格式字體也均與以前的案件一致。”在尹劍講解的過程中,屏幕上的照片不時切換著,有多個角度的死者特寫,最後則停在那幾份死亡通知單上。

“三份通知單,可是隻有兩個死者?”曾日華拋出了這個疑問。

“那個女孩接到了死亡通知單,可卻沒有死。行凶者逼迫吳寅午砍掉了自己的一隻手,用來換取女孩的生命。”

曾日華把手伸進亂蓬蓬的頭發裏撓了撓:“這是什麼路數?”

“暫時還不清楚,因為在場的兩個當事人都還無法接受警方的問詢。”尹劍回答說,“女孩因驚嚇過度,現在情緒很不穩定;吳寅午則剛剛接受了手術治療,尚處在醫院的觀察期。根據我們側麵了解到的情況,這次Eumenides作案的過程大致如下:他通過網絡和電話分別與三名學生及吳寅午老師取得聯係,自稱是報社記者,希望安排雙方作一次友好的訪談。他對三名學生許以豐厚的利益報酬,對吳寅午老師則聲稱能通過關係幫助他恢複工作,正是這些條件使當事人動了心。昨天上午,Eumenides給吳寅午的銀行賬號內打了2000元錢,讓後者到萬峰賓館開了房間。幾個當事人都按照他的吩咐在下午聚集在了這個房間內,Eumenides也如約到達,完成了他的殺戮行為。”

“完美的謀劃。”曾日華聳聳肩膀,遺憾又略帶欽佩地感慨道,“沒有任何環節給我們留下可供追蹤的線索吧?”

“不僅策劃的環節沒有,作案現場也同樣一無所獲。”尹劍的語氣頗有些無奈,“沒有指紋,沒有腳印,沒有當事人的容貌描述。他在進房間之前就戴好了手套、鞋套和頭套,同時他完美地躲避了賓館內的監控設施,在監控錄像中最多隻能看到他的背影。”

慕劍雲對兩個同事悲觀的狀態似乎有些不滿,她用鼓舞士氣的口吻說道:“可是這次我們有兩個當事人,他們與Eumenides有過正麵的接觸。這很有可能成為我們偵破這一係列案件的重大突破口。”

“不錯,這就是重點所在!”說話的是羅飛,他一開口,在場眾人立刻都把目光齊齊地聚了過來。

羅飛則仍在看著慕劍雲:“現在我們需要你去啃這塊骨頭。”

慕劍雲微微一笑:“你是說那個女孩吧?”

羅飛點點頭:“一邊進行心理治療,一邊詢問細節,這方麵你是專家,我就不給什麼具體的意見了。我隻要你的分析報告。”

慕劍雲回了一個自信的笑容。

“吳寅午那邊……”羅飛又轉頭看向尹劍,“你和醫院方麵聯係一下,隻要他的身體狀況允許了,立刻安排我和他見麵。”

“明白!”

“那就沒我什麼事了?”曾日華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忽然又自我推薦說,“要不我就和慕老師一起吧?”

羅飛立刻否決了他的建議:“不,你有很重要的任務。我要你查找從一九八五年一月開始,本市八年間所有失蹤兒童、孤兒以及流浪兒童的資料,年齡從七歲到十三歲。你怎麼查我不管,同樣我隻要你的分析報告,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曾日華慵懶的神情驀地一振:“Eumenides,你是要我找他?”

“是的。”羅飛頓了一頓,然後詳細講解出自己的思路,“袁誌邦找的這個接班人一定是與這個社會沒有任何聯係的孩子。這個孩子不能太大,否則他無法操控對方的思想;這個孩子也不能太小,因為他不可能時刻把對方帶在身邊,所以這孩子至少要有獨自行動的能力,據此我把年齡放在七歲到十三歲之間。袁誌邦一九八五年一月傷愈出院,他對接班人的尋找從此刻便有可能開始,而以Eumenides展示出來的能力,他至少要接受過十年時間的訓練,也就是最晚在一九九二年,他便已經成為了袁誌邦的門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