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再殺人了,求求你,別再殺人了!”眼見男子的右手又要抬起,吳寅午“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竟向著對方磕起頭來。
男子的右手停在了空中:“你不希望我懲罰他嗎?”
黃耳環的身體如篩糠般顫抖著,一股濕熱的液體從他的兩腿之間滲了出來。男子注意到這個細節,他鄙夷地冷笑了一聲。
吳寅午跪在地上向前膝行兩步,哽咽著說道:“不要再懲罰我的學生了。都是我的錯……是我沒有盡到老師的職責!”在他臉上,淚水滾滾而下。作為一個性格懦弱的男人,他多年來所受的屈辱,長久壓抑的憤懣似乎都在這一刻迸發了出來。
男子沉默了片刻:“那你願意彌補你的過錯嗎?”
“願意,願意!隻要你能放了我的學生。”吳寅午急切地回答。本已如死灰般絕望的黃耳環此刻又看到了一絲生機。
男子腳尖輕輕一掃,把卷毛落在地上的那柄斧子踢到了吳寅午的麵前,然後他冷冷地說道:“把你的左手砍下來。”
“什麼?”吳寅午愕然抬起頭。
“把你的左手砍下來。”男子又重複了一遍,“這樣我就可以放過他們。”
吳寅午顯然被這個可怕的要求嚇住了,他瞠目結舌地呢喃著:“這……這……”
“你做個選擇吧,我不會勉強你的。”男子一邊說,一邊將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探了出來。
黃耳環清晰地看到了那兩指間露出的明晃晃的刀刃,他徒勞地扭動了兩下,同時用乞求的目光看向吳寅午,因為被箍得太緊,他隻能勉強發出一些聲音:“老師……”
“請等一等……”吳寅午再次阻止了男子的動作,然後他硬著頭皮撿起了那把鋒利的斧子。
男子的目光中也露出了某種期待的意味。
似乎要為自己鼓足勇氣,吳寅午“啊——”地嘶喊起來,伴著這喊聲,他將斧子高高舉起,刃口對準了平放在地板上的左手腕部。遺憾的是,他的勇氣卻始終未能積攢到足夠的分量。當喊聲結束的時候,斧子並沒有砍下去,而是頹然地垂落下來。
男子失望地搖搖頭,他的右手劃過黃耳環的脖頸,後者無奈地承受了和卷毛同樣的命運。當他的屍體撲倒在地的時候,那雙凸出的眼睛正好盯住了吳寅午,可憐的老者如同遭受到當頭棒擊,他無力地癱坐在地毯上,神情恍惚。
片刻後,女孩的尖叫聲將吳寅午從渾噩的狀態中叫醒過來。他看到那男子正向著角落裏唯一尚存的學生逼過去,女孩把自己抱成一團,腦袋深紮在臂彎裏,像鴕鳥一樣徒勞地躲避漫天襲來的恐懼。
男子伸出左手,揪著女孩的紅頭發將她提了起來。女孩連掙紮的勇氣都沒有了,她泣不成聲地乞求著:“老師……救救我,老師……”
吳寅午再次狂喊起來,這次他像瘋了一樣,手中的斧子舉起之後沒做任何停頓就砍落下來。這一斧又狠又準,他的左手立刻從腕部脫離了自己的身體。
女孩驚呆了,她停止了哭泣。片刻後,她拚命向著老師的方向撲過去,男子適時鬆開了手,默然退在了一旁。
吳寅午緊箍住自己的斷腕,不讓血液快速流出。他低聲呼喝著,強忍著劇痛,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男子,目光中現出從未有過的剛毅。
“老師,老師……”女孩再次哭出了聲,卻是悲傷代替了先前的恐懼,她將老人的斷手撿了起來,緊緊地抱在了自己的懷裏。
吳寅午體會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他的臉上甚至現出了一絲笑容。
男子長長地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完成了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他把血淋淋的刀片收了起來,邁步向著門口處走去。同時他把淡淡的語句拋給了屋內的那對師生。
“我完成了我的刑罰。女孩,你已經死過一次,今後你將重新認識生命的意義。而你——”他意味深長地看向吳寅午,“你終於能夠承擔作為一名教師應有的勇氣和責任……”
這也是吳寅午最後聽到的一句話,隨後,劇烈的疼痛和強大的精神負荷終於讓這個年近花甲的老人昏死了過去。
晚七點三十五分,省城火車站。
正是客流的高峰時段,火車站候車室內人員熙熙攘攘,形色紛雜。
這應該是羅飛很喜歡的環境。他可以觀察到各色各樣的人物,分析他們的職業、籍貫,感受他們的喜怒哀樂,預測他們即將發生的行為……類似種種,樂此不疲。
不過此刻的羅飛卻沒有這般心情,因為他正在觀看電視中播放的一條新聞。電視機被懸掛在半空,所以羅飛隻能把自己的腦袋呈四十五度角地向上抬起,配著他那全神貫注的表情,樣子多少有些憨傻。
電視屏幕上出現的畫麵正是碧芳園飯店的爆炸現場,法醫提著沉重的黑色塑料袋從鏡頭前走過,羅飛當然知道那袋子裏裝的是什麼。
不過他更加關注的卻是節目主持人的畫外音。
“……二十五日下午在本市興城路發生的爆炸事件目前已初步查明真相:這是一起犯罪分子人為造成的惡性刑事案件。爆炸造成兩人死亡,此外無人受傷。死者之一為爆炸現場碧芳園飯店的女老板郭美然,另一名死者則是爆炸案的製造者袁誌邦。據警方透露,十八年前在本市發生的另一起爆炸案也是袁誌邦所為,當時爆炸同樣造成了兩人死亡。同時警方相信,袁誌邦就是代號為Eumenides的連環殺手,正是他製造了本市的多起凶殺血案,其中就包括近日轟動網絡的女寶馬車主遇刺案。袁誌邦的死亡,宣告了籠罩在市民心頭的殺手陰影亦可隨之消散。
“下麵是警方公布的凶犯袁誌邦的個人資料。
“袁誌邦,男,現年四十一歲,本省武鄭縣人。十八年前案發時為省警校畢業班學生,市公安局實習警員。十八年前爆炸案發生後,袁誌邦本人亦身受重傷。他化名為黃少平,在深居簡出的同時,繼續陰謀策劃下一步的犯罪活動。近日他再次作案之後,其行蹤很快被本市公安人員發現,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袁誌邦策劃了昨日的自殺性爆炸事件,上演了最後的瘋狂……”
伴隨著主持人後一段的講解,屏幕上出現了袁誌邦十八年前的照片。那個身著警服的翩翩男兒,英俊帥氣的外表,充滿陽光的笑容,實在讓人難以把他和一個連環殺手聯係在一起。羅飛身旁的諸多看客此時都免不了發出一陣驚訝的嗟歎聲。
而羅飛更是有著滿懷的感觸。他知道自己永遠也無法忘記最後與袁誌邦對視時的情形,十八年的恩怨全都濃縮在了那一瞥之中。他曾經的摯友終於在那一瞥之後孤獨地向著地獄走去。
究竟是誰把他變成了那樣一個怪物?整整一天的時間羅飛都在痛苦地思索著這個問題,而更加痛苦的是,他無法找到確切的答案。
那段新聞結束之後,羅飛搖頭輕歎一聲。他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向著檢票口走去。去往龍州的火車還有二十分鍾便會開出,現在已經可以檢票進站了。
離開這座城市能不能將辛酸的回憶忘卻呢?羅飛知道答案是否定的,因為他已經離開過十八年。但當往事被重新勾起的時候,仍然是一樣的痛徹心扉。
更何況有時候命運並不會讓你輕易地離開。
羅飛已經走到了檢票口,正當他要把火車票遞給檢票員的時候,一個聲音在他身後不遠處響了起來。
“羅警官,請留步。”
熟悉的女子聲音,柔美卻又幹練銳達。
羅飛轉過身,他看到了美麗的心理學講師慕劍雲。在女人的身邊還有兩個身穿警服的男子:戴著眼鏡,頭發亂蓬蓬的是電腦專家曾日華;另一個身形不高,略帶著些書生氣的則是刑警大隊長的副手尹劍。
這些都是“四一八”專案組的同事,他們為了追蹤Eumenides而走到了一起。
羅飛看著三人笑了笑,雖然他們對自己曾有過猜疑,但這幾天的相處還是產生過許多值得留戀的美好瞬間。
他們是來給我送別的吧?羅飛在心裏猜測著,可他的猜測卻並不準確。當三人走到羅飛麵前之後,慕劍雲再次開口道:“羅警官,你不能走。”
羅飛微微一愣:“為什麼?”
“因為我們的任務還沒有結束。袁誌邦死了,可他的繼承者——另一個Eumenides還活著。這一點你很清楚。”曾日華說到這裏,又擠眉弄眼地壓低聲音道,“這狗屁新聞上說的全是屁話,等Eumenides的下一起案件被曝光出來的時候,看他們怎麼圓場。”
羅飛先是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我知道,可我必須走了——我的崗位在龍州,我這次過來,隻請了一周的假期,那邊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去處理呢。”
曾日華“嘿嘿”一笑:“這個已經不是問題了。”
羅飛詫異地挑了挑眉頭,不明白對方的意思。卻見慕劍雲也在笑吟吟地看著自己,然後她又衝著一旁的尹劍使了個眼色。
尹劍打開隨身攜帶的手包,從中取出一張折得整整齊齊的方紙,鄭重地交到了羅飛手中。
羅飛把方紙打開,卻見抬頭上兩個碩大的黑字“調令”。他心中一動,連忙仔細往下看去。
正文的內容是:
經省城公安局領導建議,省公安廳組織部審核批準,現緊急抽調原龍州市刑警隊隊長羅飛同誌出任省城刑警隊代理隊長,專職主持“四·一八專案組”的全部工作。龍州市刑警隊隊長的崗位,省廳組織部將另行安排。
其下是省公安廳組織部的落款和日期。
羅飛尚沉浸在驚訝的情緒中,這邊尹劍已經敬了一個標準的警禮:“羅隊長!”
羅飛把調令重新折好,然後他捏著自己的下巴,感慨道:“這個……這個也太突然了吧?”
“的確有些突然。”慕劍雲和曾日華對視了一眼,微笑著說,“我們和Eumenides的戰鬥,也許現在才算是真正開始。”
“這次調令這麼快就能簽發,主要是因為市局宋局長的強烈建議。”尹劍最了解內情,他向羅飛解釋道,“宋局長希望你盡快找他一下,共同商量下一步的工作計劃。”
“宋局長?就是在熊隊長遇害那晚,和韓灝說話的那個嗎?”羅飛回想起當時的情形,宋局長曾對情緒失常的韓灝在精神上給予了莫大的鼓勵,那個人的確很有領導的果敢風範。
尹劍點點頭:“就是他。”說話時小夥子露出了尷尬和自慚的神色——在羅飛提及的那個晚上,尹劍已經意識到韓灝與熊原的遇害脫不了幹係,但他卻沒有及時說出實情,使得韓灝最終徹底淪為受Eumenides操縱的重要棋子。
羅飛知道尹劍在想什麼,他在對方的肩頭輕輕地拍了拍。
“人總有犯錯誤的時候……同樣的錯誤不要犯第二次就好。”他這樣寬慰著年輕人。然後他又看向慕劍雲和曾日華,“好了,讓我們出發吧。”
一紙調令掃光了羅飛先前的蕭索感覺。他的血液熱烈地沸騰起來。
是的,戰鬥現在才算是真正開始!
晚八點四十六分,市公安局刑警大隊審訊室。
尹劍帶著一種極為複雜的心情走進了審訊室內,他將要麵對一名特殊的嫌疑人。對他來說,這名嫌疑人的犯罪事實是如此的清晰,可這場審訊無疑是他刑警生涯中最為艱難的一次。
這種感覺不光尹劍有,審訊室裏的其他幹警也無不例外。
事實上,對韓灝的審訊已經持續了一整天的時間,可審訊筆錄上還未出現任何有價值的記載。在提審幹警的眼中,韓灝那威嚴的不可違抗的大隊長形象早已根深蒂固,即便此人現在已經成為了鐵柵欄後的疑犯,他們還是無法將那巨大的心理落差調整過來。韓灝也因此得到了遠超普通犯人的待遇——他的手銬甚至都被摘掉了。
而另一方麵,這些下層警官的審訊技巧很多都是經韓灝手把手地言傳身教而來,現在反過來要將這些技巧用在“師父”身上,這種貽笑大方的事情又有誰能泰然處之呢?
所以當尹劍進入屋裏之後,原本在主持審訊的幹警趙铖立刻起身湊到尹劍麵前嘀咕道:“你可來了。快接過去吧,這活我實在是幹不下去了。”
“什麼情況?”尹劍壓低聲音問道。
“他什麼也不說,就是說要等你來。”
尹劍點點頭:“我知道了,你先撤吧。”
趙铖如釋重負般長出了一口氣,退出了屋外,尹劍則在他空出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鐵窗內的韓灝一言不發地看著尹劍,他的雙眼布滿了血絲。
“韓隊……”尹劍躊躇著,不知該從哪裏說起。
韓灝“哧”地冷笑了一聲:“還叫我韓隊幹什麼?你現在應該叫我犯罪嫌疑人韓灝!我以前是怎麼教你的?在氣勢上輸給對方,你的審訊就輸了一半!”
“韓……韓隊……”尹劍努力了片刻,仍然無法改口。他索性徹底放下了身段,用三分懇求的語氣說道,“你就別為難我們了,是什麼情況就照實說吧!”
他這樣的態度反而讓韓灝愣住了,後者怔了半晌之後,這才反問:“你怎麼才來?”
“局裏有些安排。”尹劍略一猶豫,還是把實話說了出來,“是人事調動方麵的事情……羅飛會成為市刑警隊的代理大隊長。”
韓灝隻覺得心口一陣氣血翻湧,抑鬱難當。要知道人的境遇就怕對比。短短一兩天之前,這個羅飛還是自己眼中的犯罪嫌疑人,可現在雙方的處境卻完全調了個。驟然得到這樣的消息,實在是令人難以承受。
良久之後韓灝才緩過勁來,苦笑著問道:“他什麼時候上任?”
“調令已經發下去了,應該明天就會正式上任。”
“好啊。”韓灝閉起眼睛輕歎一聲,“正好可以趕上對我的審訊,這下他可有機會出一口惡氣了。”
尹劍顯然不認為羅飛會如韓灝般睚眥必報,不過他還是勸解道:“韓隊,你就別拖到他來了。有什麼情況就跟我們說了吧,大家畢竟都是你的弟兄,怎麼也不能給你難堪……”
尹劍語氣誠懇,韓灝也不免有些動容。不過沉默片刻之後,他還是搖了搖頭:“今天說不了……我太累了,我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
“好吧。”在這樣的氣氛下,尹劍也樂於給自己先找個台階。他看看身邊的兩個幹警,“你們先把韓隊長帶下去休息吧。”
“這個……”一個小幹警似乎有些糊塗,渾渾然問了句,“怎麼帶?”
尹劍咬了咬嘴唇,把一副手銬重重地扔在桌子上:“什麼怎麼帶?按製度來。”
“是!”小幹警幹脆地答應了一聲。不過當他撿起手銬來到韓灝麵前的時候卻又變成了畏畏縮縮的樣子,“韓隊長,我……”
韓灝倒也不至於為難對方,他主動把雙手伸出來:“銬吧。”
小幹警一邊給韓灝戴上手銬,一邊說道:“你身上的東西……還得清一下。”
韓灝抬起胳膊,讓小幹警從他口袋裏把鑰匙、證件、錢包、手機等物件全都清了出來。當這一切完成之後,小幹警的目光又盯在了韓灝的脖子上。
那裏戴著一個金屬質地的掛墜,按照規定,這也是必須取下來的。
韓灝明白對方的意思,便淡淡地說了句:“這裏麵是我兒子的照片。”
小幹警求助地看向了尹劍。
尹劍略一猶豫:“你把那個墜子檢查一下吧。”
墜子看起來並沒有什麼問題,那其實是一個可以翻蓋的銅製鏡框,將翻蓋打開之後,有機玻璃的扣麵下的確壓著一張照片。照片上那個七八歲大的小男孩露著胖乎乎的笑臉,惹人喜愛。
這樣的墜子唯一的安全隱患是可能會被用於吞咽自殺,但尹劍相信韓灝決不會這麼做,所以他最終允許韓灝將墜子佩戴在身上。
韓灝的心血沸騰了一下,不過這個變化絲毫沒有在他的臉上顯現出來。
他早已猜到幹警絕不會把扣麵拆下,再揭開那張照片。所以沒人會發現藏在照片背麵的那一段鐵絲。
對於一個身懷絕技的前刑警隊長來說,這一小段不起眼的鐵絲卻能承載住太多的期望……
晚九點零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