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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封長信緣起於一次美麗而又殘酷的誤會。倘若不是這次天大的誤會,我還會繼續懵然於塵世間,或功名恣意,或利祿妄為。而這一切的一切,均發軔於如是五字佛謁:占位性病變。如果僅僅從字麵意義上理解,“占位”就意味著本來屬於人體有機係統的一部分,現在卻被不屬於這一係統的另一種組織入侵和占領了,自然不用說,人生病了,生大病了,而且極難逆轉,或者根本就不可逆轉。

那是把你從醫院產房接回家後的第一周。這一周,家中裏裏外外都歸清理順了,小寶貝飛速地成長著,媽媽也一切尚好,但我的情況卻越來越不妙。以前再疲憊,睡上一覺就雲開霧散了,但這次休息了幾天也不見好。進食變得異常別扭,根本吞咽不下,你奶奶看到後很著急,“是不是喉嚨發炎了,吃飯怎麼這麼難受?”

“沒事,有點累,過幾天就好了。”

“不行的話,去醫院檢查檢查吧。”你媽媽對我說。

“沒事,可能在產房熬夜太多了吧,休息休息就好了。”就算情況糟糕成了這樣,依然沒能引起我的足夠重視。但就在當天晚上,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我洗完澡,正要吹幹頭發的時候,你媽媽發現了一點異樣,“過來,讓我看看,脖子好像有點腫。”

“不會吧,可能是睡眠不足,有點浮腫。”我說。

你媽媽不敢怠慢,用手摸了摸,軟軟的,好像一團水一樣。雖然說不出什麼具體的原因,但不祥之感還是籠罩著她。

在你媽媽和奶奶的一再催促下,我去了醫院。

不疼也不癢,我不知道應該看什麼科好。問導醫,導醫說,脖子腫,多半是甲狀腺發炎,要看內分泌科。

在排隊候診的時候,居然遇到了上次保胎住院時的一位病友,頗有幾分意外,“你夫人怎麼樣了?”

他的眉頭憂鬱緊鎖,“孩子沒有了。”

“別太難過。不過沒關係,等身體養好了,下一個就會好的。”看著他痛苦的臉龐,我又感到大幸,雖然曆經幾次波折,但你還是順利地生產了,健康地成長著。而他的妻子隻要懷上寶寶就會習慣性流產,幾次懷孕最終都早產了,怎能不讓人揪心呢。我們同病房的時間還不到一周,也許以後就再也不會見麵了,但我還是給他和他的妻子最衷心的祝福,人生的際遇就是如此奇特。

內分泌科的問診沒有任何頭緒,我又轉看呼吸內科,做了有生以來第一次CT,結果猶如晴空霹靂,你出生帶來的巨大歡樂就此消失。

雖然還沒有得到最終的結論,但CT顯示出肺縱膈區域8×10cm的巨大陰影,讓家中每一個人都感覺到噩夢的降臨。隨著檢查進一步深入,“占位性病變”的字眼開始頻繁出現:頸部隱藏著大小各異的腫塊,各個內髒器官存在程度不同的病變,脾髒裏有3×2cm和2×2cm兩個“UFO”,胸腔和腹腔積液嚴重……稍有醫學常識的人一看到這樣怵目驚心的檢查結果,就知道事態的嚴重性了。

看著滿紙滿章頻頻出現的“占位性病變”五字佛謁,當時的我根本意識不到,我的肉身將會受到一次浩劫,而且我的生活同樣將被“占位”。原本周密的職業規劃就此終結,一種全新,可能是迥然不同的生活將會呈現在我的麵前,無論我願不願意接受。

轉瞬之間我就被擊潰,眼前的一切變化得太快了,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剛剛迎來新生命的誕生,難道我就要與這個世界說再見了嗎,難道父母就非得用自己的性命來換取孩子的一條生命嗎。

你我的生命從一開始就不可分割。

一月前,我還在催促著你奶奶:“預產期快要到了,您還是提前幾天來吧。”我很擔心你會冒冒失失來到這個世上。或許你與奶奶早就約好了,奶奶剛到,把家中裏裏外外打掃一番,正準備將媽媽和你接回來的時候,你就急不可待要蹦躂出來了。

還記得那天早上九點多的時候,我一個人在辦公室裏,剛剛開機,硬盤還在嘎嘎作響,手機便震動了起來。

是你外婆的聲音:“快生了,羊水已經破了。”

我完全傻了,天使呀天使,終於讓我等到了這一天,可以看得見你的這一天。雖然這一天我日期夜盼,但真正到來的時候,又是那樣的突然。

單位領導知道後,趕緊讓我回家,說:“家裏安頓好了再來吧,保證母子平安。”

在路上,我用電話告訴你爺爺和大伯關於你的消息,縱然看不見,我也可以想象得到他們早就手舞之足蹈之了,就想早點過來看看你。

我趕到醫院,門診部、住院部樓上樓下找了幾個來回,不見人影。自從有你以後,手機就極少讓你媽媽用了。聯係不上,我正著急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就在這個時候,你媽媽和外婆像從天上掉下來一樣出現在我的眼前。一天沒見她了,氣色還不錯。

“怎麼樣了?”摸了摸你媽媽的腹部,看上去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

“晚上就可以看到小屁股是個什麼醜樣子了,好高興。”你媽媽樂成一團,十月的孕育,今天就要看到成果了,怎麼能不高興呢。

“我也是。”

“住進去再說吧。”你外婆在一旁提醒我們先不要忙著得意。

很快,我就辦好了入院手續,在隨後的例檢中,B超顯示子宮與胎盤有一定程度的粘連,隻能手術取出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選擇。

“可能寶寶不是很大。”你媽媽告訴我。

我連連搖頭,恍然若失,“沒關係,生下來健康就行,平安就好。”我知道,這是那次先兆性早產帶來的惡果。

醫生在一旁講述手術可能的風險與後果,聽得我汗洽股栗。

“如果同意手術的話,就請在這裏簽個字。”

“你剛才說的風險這麼大,是每個人做都這樣大,還是我們這個個案是這樣?”

看著協議書上的種種風險,我不禁頭皮發麻,這和過鬼門關有什麼區別。

“都這樣的,程序,發生的可能性很小,萬分之一的概率。”萬分之一的概率,對於一個人來說就是百分之百。雖然我心裏這麼想,字還是緩緩地簽上了。

“我怕,我好怕。”一直還平靜的媽媽在推入手術室的那一刻突然失聲尖叫起來。“不怕,一會兒就好,一會兒就好,我們都在外麵等著你。”我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不斷寬慰她,慢慢地她也舒緩了下來。

手術室外,奶奶、外婆和我耐心地等待著。雖然我氣定神閑,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心裏卻七上八下。我的妻子,我的女兒,都在裏麵,之後的一個小時裏會發生什麼呢,剛剛簽字時的種種描述不由自主地浮現眼前,我能不擔心嗎。

手術室外人頭攢動,每一個孩子被抱出來的時候,人群立刻圍了上去,當護士說出“男孩”或者“女孩”之後,馬上爆出一片歡騰之音。當天下午有八台手術,章回小說樣的高潮一波接著一波。當最後還剩兩台的時候,等候的家人不多了。

“啊——啊啊——啊”,一陣銀鈴般的哭聲穿透厚重的鐵門,將我從焦慮中拯救。“一定是她,我感覺到了,一定是!”我大聲地對奶奶和外婆說。“應該是。”她們似乎也感覺到了你的到來。

“女孩。”護士的美聲將你帶到我的眼前:你讓厚厚的包被裹得緊緊地抱了出來,完全一個大孩子的眼神,自信地看著這個過於新奇的世界。白皙的皮膚,水晶的明眸,如煙的黛眉,清秀的麵龐,無時無刻不在告訴著我,我的天使來到了人間。我們三人馬上湊了上來,真想馬上就抱一抱。“寶寶。”我輕輕叫了一聲,你轉過眼來看了一下我。奶奶、外婆也叫了你,你也一一看了看,矜持而又好奇,醉意流淌在我們的臉上。

朝思暮想,你終於如天使般降臨到我的身邊,那種感覺,難以言狀。

奶奶和護士先下去了,我和外婆留下來等你媽媽。又過了半個小時,你媽媽推了出來。“怎麼樣,感覺還好嗎?”我馬上過去握住她的手。

剛才還在哭的她,已經沉浸在幸福之中了。

“一點感覺也沒有,最開始取出來的時候,沒有聲音,拍了拍屁股,就開始哇哇哇地哭了起來。一個小醫生拿來給我看了看,說,瞧一下吧,是個女孩。”無人能夠回憶得起自己剛剛出生的感覺,溫暖的羊水與無光的環境應當是一個理想的所在,每個人都生長於其中。而一旦離開,各種各樣的噪聲,突冷突熱的氣溫,都是不小的傷害,自然會受到極度的驚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