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經黑了，窗外月色如水，樹影婆娑，林健站在窗口，心裏一片淒涼，剛來廣東時的美好印象，現在已經打了折扣，在它繁華昌盛的背後，他看到了眾多人的血和淚，他知道，高樓林立現代化大都市的建成，凝聚著多少人的辛勤勞動的汗水，包含著多少打工者心酸與無奈。他們背井離鄉，遠離親人，隻為一份較高的勞動報酬。也許，財富的積累是一個殘酷的過程，人們在追求財富的道路上，付出了高昂的代價。對於普通的老百姓來說，貧窮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人們對於以往貧窮的記憶，以及它所帶來嚴重後果，懷有一種深深的恐懼，以至於改革開放以後，當人們看到了生活的前景，有了希望，為了擺脫窮困，不惜流血流汗，甚至冒著生命的危險而不顧的場麵，令人感慨不已。
林健的設計工作進展得並不順利，做出來的卡具雖然能用，但效果並不理想，還不如正在使用的效果好。
林健感到主管臉色起了明顯的變化，雖然他嘴上不說什麼。剛來的時候，主管說話的時候，臉上總是帶著笑容，話也比較多，現在笑容不見了，態度也是冷冰冰的。林健感覺不能待下去了，可是，如果現在辭了工，到哪裏去呢？一家人的生活怎麼辦？這些問題讓他緊張，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大腦沉沉的，後脖子有些發緊，往家走的路上，仍在思考著該如何對慧穎說明這些情況，心亂如麻，兩條腿疲憊地邁不開步子。慧穎正坐在床上，一邊看電視，一邊手裏穿著珠珠，阿美跑了進來，神色慌張地說：“聽說了沒有？這兩天到處查戶口呢！”“那會怎麼樣呢？嚴重嗎？”“如果沒辦暫住證，像你們這樣的，帶著小孩，抓住就是罰款，一般就是三十五十的，像我這樣的人，就說不清了，可能會抓到收容所，被遣送回去。”阿美說到這裏，像是想起了什麼，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
“如果不交罰款，也會被抓嗎？”慧穎問道。
“那當然，那些人可凶了。”
“他們一般什麼時間查？”
“淩晨兩點到四點。”
“怎麼那麼缺德？那不正是人們睡覺的時間嗎？”
“他們才不管你呢，就是為了抓住你，才選擇的那段時間。”
“抓住之後會怎麼樣？像補票一樣，罰點錢，再給補辦一張暫住證不就行了嗎？”“你真傻，阿美說，辦了暫住證下次罰誰？”“那該怎麼辦呢？”聽到這裏，慧穎有點慌了。阿美見慧穎一副害怕的表情，苦笑了一下，安慰道：“你怕什麼？人家不抓像你這樣的。現在正在‘掃黃’，像我們這樣的單身女子，住在這裏說不清啊，我怕死了，你不知道，收容所簡直就不是人待的地方，六年前我剛出來的時候，被抓進去一次，在那裏待了兩天，差點死掉，出來以後，人都有點發呆了。”阿美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像是回憶起了以前發生過的一場噩夢。
慧穎無法想象人被關進收容所後，會受到什麼樣的待遇，但是從阿美的講述，以及她的表情來判斷，一定是受到了非人的待遇，這讓慧穎有點害怕，害怕這種厄運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林健進了門，慧穎趕忙對他說：“聽說要查戶口了，你知不知道？”“不知道，這跟咱有什麼關係？”“抓住了以後要罰款，要麼被收容遣送，這咋辦？”“咋辦？讓他們罰。”林健往床上一躺，瞟了慧穎一眼，眉頭皺成個疙瘩。他心裏不高興地想，一家人好好地住在這裏，遵紀守法，憑什麼罰款？“要是盯住咱們，三天兩頭地來罰咋辦？”“你怎麼像隻驚弓之鳥？有點風吹草動就惶恐不安的？”林健一聽就有氣了：“咱住在蘭香園，租這麼貴的房子，為了什麼？就是圖個清靜，少受點幹擾。我們是合法夫妻，又帶著孩子，你怕什麼？不用害怕，他們不會隨隨便便地跑到這裏來查什麼戶口的。”
“那萬一查一下，抓住了一罰，咱們不是更窮得叮當響了？”林健一下子火了，他帶著幾分怒氣地吼道：“那你滾吧，帶上孩子一起滾得遠遠的！”
慧穎頓時愣在那裏，麵對林健那張憤怒的臉，一股巨大的委屈湧上心頭，奪眶而出的眼淚使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了。
“滾？我往那裏滾？我還有可去的地方嗎？你這個沒良心的家夥，怎麼能說出這種話來？都是聽了你的話，才把工作給辭了，因為你，才來到了廣東，現在你讓我滾，我往那裏去？你說！你說！”慧穎厲聲地質問道，帶哭的腔調裏還有點顫抖。
林健無言以對，他知道自己錯了，不該對慧穎說那樣過頭的話，但是他控製不住自己，他知道這都是工作上的壓力造成的，前途渺茫讓他心情煩躁，慧穎一說要罰款，他就感覺房漏偏逢連陰雨，氣自然不打一處來。但他不願意認錯，於是從床上爬起來，抓起外衣，推門出去了。
望著林健離去的背影，慧穎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串串地落了下來。
“媽媽，媽媽，你怎麼啦？你別哭啊！”
楊楊緊緊地抓住慧穎的衣裳，帶著哭音在一旁叫著。這聲音讓慧穎從自己的哀傷中清醒過來，看著兒子那驚恐的小臉，連忙安慰地對他說：“沒事兒，沒事兒，是爸爸氣媽媽，沒你的事，去玩吧。”
“那等爸爸回來，我揍他一頓屁股？”兒子大聲地說道。
“行！”慧穎大聲地迎合兒子，並強迫自己擠出點笑容。慧穎從窗台下麵拿起珠子穿了起來，兒子看媽媽沒事了，於是從床底下拿出了他的積木，在一旁擺弄起來。
慧穎一邊穿珠子，一邊想著心事，雖然林健的話語讓她傷心，可是這個滾字讓她想到了一個問題，如果離開廣東，能到哪裏去呢？在青海的教師工作已經辭掉了，原來的家也拍賣了，能夠暫時安身的地方，恐怕隻有婆家和娘家了。雖然他們都是自己的親人，絕對不會說不讓住，但是時間久了，一定會有寄人籬下的感覺。自己從小到大，一向爭強好勝，沒想到今天竟會落到了這步田地，不能自食其力，閑待在家裏看孩子，怕查戶口的，怕回去見公婆，怕見父母，怕見以前的朋友，活得就像一個賊。
想到這裏，慧穎的淚水再一次流了下來，楊楊看到後，立刻放下手中的積木，不安地望著她，慧穎注意到兒子的目光，趕忙擦掉淚水，對他說：“我沒事，你繼續玩吧。”
楊楊又仔細地看了看媽媽，然後低下頭擺他的積木去了。
慧穎深深地歎了口氣，造成今天這樣的後果，都因為當初不能抵抗誘惑，到如今，家庭和睦消失了，孩子也跟著遭罪。
怎麼辦呢？慧穎在想，或許真的應該滾回去，從青海跑出來的大學生，很多人不是都回去了嗎？就連那個號稱能忍受“蹲大獄”之苦的劉建青不是也回去了嗎？不知廠裏怎樣對待他的歸來？林健和劉建青都被廠裏除名了，不難想象，廠裏肯定不會順順當當地接收他。而他自己，麵對家人，麵對以前的朋友，無論如何也無法擺脫一個失敗者的尷尬局麵，對於一向驕傲的大學生來說，真可謂是一個酷刑。跑出來之後，命運是這樣地不濟，老天爺為什麼不睜眼呢？
一天晚上，夜已經很深了，林健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人們都說，堅持就是勝利，他卻覺得堅持不住了，自己的技術水平達不到廠方的要求，技術主管冷冰冰的態度讓他受不了。實在沒辦法就得辭職了，三番五次地失敗讓人灰心喪氣，有時會想到幹脆離開廣東回去算了。可是，一旦選擇回去，就等於說承認了失敗，想到這一點讓他感到害怕，也有些不甘心。他能想象得到，人們會指指點點，說三道四，讓人的臉麵上往那擱？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能選擇回去這條路的。可是，如果不回去，就得繼續找工作，可能還要搬家，這樣的日子想一想都會覺得讓人泄氣，讓人心情沉重，頭皮發麻，前途一片渺茫，絲毫看不到希望。
林健在床上折騰著，慧穎也睡不著覺，雖然她心裏擔心，害怕他又丟了工作。她勸林健盡量要堅持下去，不要輕易地辭職。可是，她也看出來了，林健的本事不濟，似乎適應不了這裏的環境，那麼該怎麼辦呢？她也想到了回去，可是，一旦回去，就等於說這次闖廣東是徹底地失敗了，這是她不願意看到的。如何麵對家人，麵對以前的同事，想一想真是令人害怕，該給他們如何解釋呢？回去以後幹什麼？這都是問題，一邊想一邊就後悔起來，早知道今日，何必當初呢？
慧穎聽到了林健的呻吟，慌忙坐起來問道：“你怎麼啦？”林健躺在那裏，緊鎖眉頭，臉上是一副痛苦的表情：“我不行了，不停地想，不知道該怎麼辦，想得腦袋都疼了，後脖子裏麵似乎有一根筋，越擰越緊了，哎喲，我受不了！”
來，我給你按摩一下，說著慧穎伸出手去，放在他的脖子上，剛揉幾下，林健呻吟的聲音更大了，他感覺像是繃緊的神經，再碰的話，就要斷的感覺。“別揉了，我神經快斷了，哎喲，不行了，我是不是活不成了？”
慧穎驚訝地停了下來，望著林健一臉痛苦，並且有些恐懼的表情，她一時也慌了手腳。她被林健的話語嚇住了，活不成了？這還了得？如果林健出了問題，自己和兒子該怎麼辦？轉而一想，沒這麼嚴重吧？林健的身體雖然沒那麼強壯，但平時也沒什麼病，怎麼突然就說不行了呢？慧穎使自己冷靜下來，她知道林健麵臨困境，一家人的生活沒有著落，思想壓力非常大，肯定是壓力過重造成的，隻要放鬆一下，好好休息一下就會沒事的，可是，眼前該怎麼幫他一下呢？又不能碰，也不知道該吃什麼藥，這該怎麼辦？突然，慧穎想起了母親講過的一個事情，母親曾經是醫院的護士長，她說當人神經出現問題的時候，給他一個耳光可以起到鎮靜緩解的作用。看到眼前呻吟不止的林健，慧穎顧不了那麼多了，掄起手掌，啪的一聲，打在了林健的臉上。
林健臉上被重重地挨了一巴掌，像是撞在了牆上，開始有點發愣，但是，很快地，他感到脖子裏麵的那根越繃越緊神經似乎得到了鬆緩，讓他從即將崩潰的邊緣慢慢地退了回來。
“打得好，再來一下。”林健說道。
慧穎遲疑地看著林健，不知道他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可是，當她看到逐漸變得平靜下來的林健，她知道這一巴掌起了作用。
“這方法挺有效果，你就再給我一下吧。”
慧穎又給了他一下，不過這一次打得比上一次要輕，她心想隻要能緩解一下就行了，可別把他打傷了。
林健的神經鬆弛了下來，但是，剛才那一幕仍然讓他感到恐懼，過了那一刻，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已經無法預料了。也可能神經病就是這麼來的，隻不過他很幸運，有慧穎在身邊，給了他一巴掌，硬是把他從神經病的邊緣上拉了回來。
“你把我救了，剛才我真的覺得自己不行了。”林健真誠地對她說道。
林健緩過神來之後，他有了一個清醒的決定，打道回府，不能在廣東待了，他不怕吃苦，他甚至以為吃苦是鍛煉人的一種方式。他曾經非常欣賞孟子的話語：“天將降大任與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可是，現在身體的狀況已經向他發出了明確的指令，這裏的生活他無法適應，硬要堅持的話，可能連命都搭進去了。
林健將這一決定告訴了慧穎，她表示了同意，本來還希望他能夠堅持下去，回去畢竟是一件丟臉麵的事情。可是，剛才的情景讓她感到害怕，她意識到不能再待下去了，林健如果出了問題，以後的生活怎麼辦？那不是全毀了嗎？真到了那時候，要錢還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