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生道:“是我家衣雲。”湘林的母也嚎啕大哭起來,說:“雲少爺,你到這時才來,我家湘林死得好苦呀。她病中沒有一天不惦記你少爺,臨時氣絕,還雲哥雲哥的叫你,哎呀,雲少爺,你回來得太遲了。可憐我家湘林已不能再見你雲少爺一麵。”衣雲這時,又哭得暈了過去。好一回,才醒來。湘林的母住了哭,和衣雲講話道:“雲少爺,你和我家湘林不知前世裏有甚麼緣法,今生這們要好,自從你雲少爺那年出門之後,我見她天天像呆子一般,仿佛換了個人身,睡夢中也時常叫你雲哥雲哥,可憐今天你雲少爺回來,她已不能再和你雲少爺問長問短了。哎呀,雲少爺,湘林存在時,你今天回來望她,她不知要怎生快活著,接你雲少爺咧。……衣雲聽說,淚如雨下。一回兒衣雲咽住了酸淚,細問湘林病狀,湘林的母,隨哭隨訴,述了一遍。衣雲肝摧腸斷,對著湘林靈位拜了四拜,又對湘林照片嗚咽著道:“湘妹湘妹,我衣雲今生辜負你了,可憐回來已不能再見一麵,隻好和你黃泉相會。湘妹,等著我吧,我快要來了。”說罷,又是一陣傷心淚不止。陳先生也忍不住陪了幾滴淚,拉著衣雲回去。衣雲從此日夜傷悲,又生起病來,懨懨床笫,直到三月初上,叔父禎祥,憂心如搗,替衣雲延醫調治,效力絕少。虧得海上尤璧如聞訊,回鄉探望衣雲,留在衣雲家裏,百般慰藉,衣雲得病愈起床。春光明媚,璧如引衣雲打槳湖上,衣雲舊恨在心,觸處悲感,一天見摸魚兒在湘林水閣下摸得個銀瓶,便是衣雲當年送給湘林的,上麵“心心相印”四字隱約可辨,衣雲當向摸魚兒買了,供在書桌上,對著流淚,璧如也覺於邑寡歡。又一天午後,衣雲引璧如到湘林家後園遊覽,衣雲對著幾株燦爛生妍的碧桃花,暗暗彈淚。一回兒,又指著碧桃花道:“碧桃哪,碧桃哪,今年開給誰看?湘妹已死,有誰為欣賞你的顏色?你值得這般紅紫爭妍似的呀!”碧桃好像懂得衣雲的話,紛紛落下一陣紅淚。衣雲又聽得簷前一片呢喃燕語,回想前情,又發怔似的,指著燕子道:“燕兒哪,燕兒哪,你的話訴給誰聽?你可知聽你話的湘妹,已長眠不起了。你的巧舌兒息息吧。”燕子無知,依然宛轉弄嬌。衣雲憑吊了一回,搬張S藤椅,放在碧桃花下,站上椅子,折下兩枝碧桃,插向湘林靈位前,痛哭一陣。璧如拉他到園裏,衣雲坐在S椅裏坐了一回,又直跳起來,嗚咽著道:“當年我同湘妹也是這般坐著,兩人各訴身世,湘妹還把香暖的帕子,替我拭淚。咳,今日湘妹呢,我哭死在這裏,也不見她再來替我拭淚了。”璧如苦苦勸他一番,隻見衣雲在園子裏處處觸目傷心,指著一張石台道:“這是湘妹替我染紅指甲的所在。”指著一株梅樹道:“這是湘林和玉吾說笑我的紀念,在在傷心慘目,足以墮淚。”璧如不讓衣雲久留,拉了他走出後園。當晚衣雲送璧如到福熙鎮,宿在璧如家中。第二日璧如又陪衣雲到玉吾家裏,拜見玉吾的老母。玉吾的母見了衣雲、璧如,不免想起玉吾,老淚滂沱,痛哭一陣。衣雲、璧如在玉吾靈位前拜了四拜,玉吾的母又抱出個玉雪可愛的小兒來,帶哭帶訴道:“咳,錢氏隻有這隻芽兒了,老身死後,這隻芽兒又不知如何結局。”衣雲、璧如聽說,十分淒惻。璧如道:“這小兒委實可憐,出世便沒了爺,他娘忍心到極點,不知又在哪個舞場裏,和別的人定情了。”衣雲歎息不已,一回兒,別了玉吾老母,走出門來,瞥見三個尼姑,走向擺渡口去。璧如道:“這不是慧靜、慧嫻嗎?”衣雲一看不錯,又見另一尼姑,年紀和慧嫻相差不多,好生麵善。衣雲再對他看時,那尼姑怔著,好似呆了一般。衣雲十分詫異,拉了璧如走上前去,招呼慧靜,那另一尼姑,隻管對衣雲癡視,衣雲再仔細一瞧,心中突的一跳,喚道:“你不是蓮香嗎?怎麼也落了發呢?”那尼姑也叫聲雲少爺,又道:“我不認識你了,我的事一言難盡,停回有空,請雲少爺到庵裏談談。”說時三人跳上擺渡船,衣雲驚疑不定,遙望那尼姑,好像在渡船上拭淚。那天吃過飯,衣雲同璧如當真往紫竹庵探問情形。慧靜聽璧如講玉吾死狀,哭得淚人兒似的。衣雲隻管和另一尼姑講話,原來這尼姑,便是衣雲當年在江北船上搭救的蓮香丫頭,現在落了發,叫做慧因。慧因見衣雲也哭了起來說:“雲少爺,十年不見,我已弄到這副樣子。沒麵目再見你雲少爺了。”璧如在傍打諢道:“有甚麼希罕,十年不見,隻少幾根頭發,人家更有苦的咧。”衣雲道:“老哥,你別纏,我要問她底細,慧因,你究竟為甚麼要出家?”慧因愀然道:“一言難盡。我和你裏麵說去。”衣雲跟她到一間靜室裏,慧因抽抽咽咽,先哭了一陣,哭定了道:“我的命真苦到底。想當初你雲少爺救了我的命,總想不致再落劫。誰知老天不諒,你雲少爺還沒有到上海,我已入了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