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離他們遠去了,周圍一切物質的存在感都在淡化,消匿。這種感覺非常微妙,明明所有東西都在消失,可是仲觀源沒有感覺突兀,一切如同流水般自然而然。這是規則,是神的力量,而且是無上的眾神之主的力量。很快,不知不覺之間,仲觀源就發現道棋前隻剩下他和雲青了。
雲青見仲觀源還站在她麵前似乎有點訝然,她輕叩了一下古鏡,道:“司史之神啊……太皞想要留下你。”
太皞是青帝的名諱。
仲觀源感覺自己沒法動彈,也說不出話。就像十萬年前在離別宮中那樣,他隻能沉默著記載那些被動蕩歲月所掩蓋的一切。這是他的職責所在,而青帝這樣溫柔的神明,從來都尊重著每一位神明的職責。他學不會拒絕史冊的窺視,更不會抹消文曲對他所犯過的一切錯誤的記載。
他曾經像現在這樣,將他對天道的違逆置於仲觀源眼前,由他書寫下來,不在乎後世的指責唾罵。可是仲觀源沒有將這些記載變成“史冊”,他是司史之神,也是司書之神,他以一個凡人的身份書寫神明的史書,然後將他們變成凡人眼裏的話本戲文。
他看見雲青再次輕叩古鏡,笑著叫青帝的名字:“太皞?”
這次從鏡中出現的不再是鳥麵人身的句芒,而是一襲青色羽衣的帝君。他垂首看著那個孩子,一如十萬年前,沉默而溫柔。
仲觀源閉上眼睛,心道:大意了,早該察覺到的……
凡是神明踏過的地方皆為神路。雲青第一次進入離宮便與帶著星盤的宋離憂失散,可是在神域僅有一條通道的情況下,阿芒帶著她從水路走進了離宮。而雲青前往別館的時候,多半已經記起了很多事情,她隻需要坐在那個神明肩頭,由著他往裏走,無論如何都能抵達別館。
青帝的眼中沒有神彩,但是神情怎麼看都是溫柔容忍的,他微微傾身,這樣雲青就可以輕易夠到他眉心間的靈明。
在神道被毀之後,所有神明滯留於世都必須犧牲掉一些東西,或是神智,或是力量。仲觀源無法想象像青帝這樣猶善布局的神明在失去神智之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失去了生而為神的尊嚴與智慧,成為人形野獸,任人踐踏,以肉身為那個孩子遮風擋雨。
雲青抬手,輕輕貼上青帝的額頭,那點靈明瞬間黯淡下去,就像是等待了十萬年之為這一刻似的。
仲觀源覺得這樣的場麵怎麼看都不真實,但是當他一閉上眼的時候,更多虛幻般的場麵就開始在他腦海中輪回。
——可願為我喉舌?可願為我手足?
帝應之。
——可願為我生?可願替我死?
帝應之。
——冬天太長了。
帝默然,時序逆亂,冰雪消融,帝桃逢春。
——可以隕落了嗎?
帝入局,神道歿。
仲觀源驚惶地張開眼,正看見青帝散成柔和的蒼青色光點,消失在了虛空之間。那身羽衣落在地上,極柔的青色羽毛紛紛揚揚,如同青色的雪一般飄蕩,最後也消失在了無盡虛空之間。
雲青正看著他,似笑非笑:“會覺得殘忍嗎?”
仲觀源在心裏搖頭,不僅是覺得殘忍,還有一種油然而生的恐懼。
雲青走到了道棋麵前,剛剛吞噬了碧落,之前還吞噬過黃泉,而謝遙隕落後他身上的諸道道統也已經悉數投入道棋。現在萬事俱備,她隻需要執子,然後與天博弈就好了。
可是雲青沒有動,她就像很多年前一樣坐在池水邊上,笑著對仲觀源說道:“把從我這裏得到的都還給我,有什麼殘忍的?”
仲觀源無言以對。
雲青掬起池中水,一點點清洗那名模糊的句芒古鏡,她說:“太皞找到我的時候,巫道剛剛敗於天道之手,我為了保下道棋傷勢極重。說起來,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我也絕對不會受製於太皞。”
仲觀源第一次見到她是在離別宮,他還從未聽過雲青說起自己在被青帝帶到離別宮之前的事情。
可是為什麼雲青要在這種時候跟他講故事?
“我也希望你記下這一切,把這個世界從開始到結束,全部都記下來。”雲青赤足探入水中,她笑起來天真爛漫,幾乎看不出幾十萬載光陰的流逝,“然後我來毀掉它,建立一個新的。”
仲觀源沉默,是被迫沉默,但也是無話可說。
“世間萬物是怎麼誕生的,你知道嗎?”雲青朝他微笑,但是沒有等他在心中給出答複,她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這是所有修行之人都知道的事情,如果雲青真的準備告訴他一些隱秘的話,絕不會僅止於此。
果然,她又接著問道:“那麼,‘一’是從何而來呢?”
修道界給出的解釋十分模糊,也即“道生一”。這擺明了就是句廢話,嚴格追溯而來,世間有什麼不是由道而生的?
沒有給仲觀源思索的時間,雲青自顧自地提出了另一個問題:“天道五十,大衍四九。天道是整個世界的規則演化,而大衍則世間萬事萬物的演化,從天道到大衍,其中有一個缺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