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康熙大帝·驚風密雨 23(2 / 3)

“他說的是真的。”雲娘在一旁低聲說道,“送行餃子接風麵,這是我們分手時的一點心意。”

“為什麼?”伍次友問道,“你不到北京——”他突然想起“謀差事”已是不可能的了,不覺神色黯然,半晌方歎道:“也罷,也隻有這樣。聚散有定,離合有緣,雖說是涸轍之鮒,相濡以沫,不如散處江湖之中而相望,但願他日陌路相逢,我們不要擦肩而過……”說到這裏,伍次友覺得嗓子有些哽咽,強忍著沒有流淚。

雲娘見伍次友如此感傷,真想說一句“我不走了”,但她不能。她囁嚅了一下,強笑道:“先生何必兒女情長!你我都還年輕,綠水長流不改,青山大路回轉,怕不能再見?再見時,豈有擦肩而過之理?”

當日中午伍次友、雲娘和青猴兒共進了一餐別離飯,中間千叮嚀、萬囑咐說了許多保重的話。伍次友決意明日拜會兗州府,由官府送他回京。雲娘和青猴兒才依依不舍地上了路。

“姑姑,”青猴兒回過頭,見伍次友還在古道口垂楊柳下遙望,不解地問道,“我實在不明白,好端端的,您怎麼一定要走呢?”

雲娘茫然地望著遠處的碧水綠樹,呆呆地說道:“你年紀小,長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咱們往什麼地方去呢?”

“先不要走遠,在這近處住些日子,你師伯他們大約也不會走遠。”

伍次友當晚直到深夜都沒有入睡。雲娘和青猴兒的身影一直在眼前晃動——藥吊子裏的藥是上午雲娘親手煎好了的,隻要溫一溫就能用。一會兒他仿佛聽到了外間煽爐子“呼嗒呼嗒”的聲音;一會兒他又好像聽到雲娘用湯匙調藥、吹涼的聲音。前幾日還在和胡宮山、雲娘幾個人說笑論道,一下子便去得幹幹淨淨,隻留下他孤身一人。

不知什麼時候,外頭下起雨來了,簷前滴水落在青磚地上,滴嗒滴嗒響個不停。伍次友回顧往事坎坷多變,瞻念前途渺若雲水,不覺兩行清淚順頰而下:“唉,看來我實在招了造化的忌諱,成了不祥之身,天下如此之大,卻不容我伍次友嘯傲江湖,長伴梅花的了!”他翻來覆去折騰了一夜,天將透曉時,方才蒙睡去。

兗州府是山東古邑,大郡名城,又是聖府所在地。府衙坐落在城西北隅,八字粉牆上掛著一個匣子,裏邊裝著前任官留下的一雙官靴,已落了老厚的灰塵。

伍次友乘了一頂青布涼轎,離府衙老遠就下來了。他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來到衙前,見門口有一個書吏模樣的人正在踱來踱去,便走上前來,投了自家名刺道:“煩請稟報堂尊大人,就說揚州書生伍次友拜訪。”

那書吏接了拜帖,一見“伍次友”三個字,滿臉立時堆下笑來,就地打個千兒說道:“這個事兒小的明白,前任太尊大人曾奉過憲諭,到處尋訪伍先生下落,吩咐我們四處打聽。這位大人現在回家丁憂去了。新任的鄭太尊接印不久,隻怕未必曉得,小的這就去稟報。”一邊說著,一邊就起身去了。

伍次友吊在半空的心踏實下來:至少不會被拒之門外的了。正思忖著,見府衙東邊一個不起眼的小側門“呀”地一聲開了。書吏作前導,後邊跟著一位官員,白淨麵皮,兩撇黑須如墨,恰成一個“八”字形,穿著八蟒五爪的官袍,綴著白鷳補服,白色明玻璃頂子上的紅纓顫顫巍巍,足蹬千層底皂靴,邁著八字方步一搖一擺地出來。他身後,還跟著一個人,像是師爺,身著黑緞褂子,頭戴青緞瓜皮帽,一副大大的水晶墨鏡戴在眼上,腰間係的檳榔荷包一晃一晃的,不住用眼打量伍次友。

伍次友一見是太守親自出迎,忙搶前一步躬身施禮,說道:“晚生伍次友,久慕太尊大名,路過貴治,特來拜望。”

“啊喲先生,這可不敢當!”那官員忙拱手還禮,一把拉住伍次友的手道,“學生鄭春友,早奉上憲指令,專訪伍先生。原以為先生早已南去,不料貴趾竟親臨敝衙——哦,這位孔令培,乃是聖裔。學生到任後專請孔兄來衙指點幫忙。我們方才在後衙閑聊時,還提及先生來著,不想先生已經到了,真是幸會,幸會!”

伍次友仿佛在什麼地方聽說過“鄭春友”這三個字,隻是一時再尋思不來。見鄭春友滿麵春風,和藹可親,又十分爽朗健談,心下暗暗高興。旁邊的孔令培將手一拱笑道:“先生看上去似乎有些清恙,後頭的筵席尚未開宴,權當為先生洗塵了!”鄭春友笑道:“正是啊!既來了,就在此小住幾日,我這裏琴棋書畫俱全,一定會合先生胃口的。先生若不給麵子,我可要霸王留客?”

鄭春友嗬嗬笑著,十分殷勤親熱,將伍次友讓進後堂:“來來,這邊請,就在花廳西廂!”

伍次友一腳踏進花廳,立時便愣在當地,驚得麵白如紙,寸步難移,原來在安慶府迎風閣帶人捉拿他的平西王駕前侍衛,打虎將皇甫保柱,正笑吟吟地坐在筵桌旁恭候!

“正所謂‘山崩地裂無人見,峰回路轉又相逢’!”皇甫保柱見他進來,哈哈大笑起身道,“先生真是吉人天相,竟能大難不死,不想在此又與先生重逢,豈非三生有幸?”

“西選官!”

“不——是!”鄭春友挑起兩道細眉,拖長了聲音笑道,“學生十載寒窗,三篇文章,兩榜進士,殿試選在二甲十一名。雖不及先生尊貴,也是斯文中人!先生不必驚惶,請放懷入座,我們細談。”

“好吧!”到了這一步,伍次友心知已入銅網鐵陣之中,心一橫徑直坐了首席,舉杯一晃飲了,見席上熊掌、烤豬便笑道,“這兩樣東西,燒得好是佳肴,燒不好一口也吃不得——沒有一百兩銀子是辦不來的,既蒙諸位如此厚愛,不才可是要僭先了!”說著,便夾起一塊烤豬豚肉來在口中品嚐,笑道,“久病思食,品此佳味,真是福氣——令培先生,你祖宗說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恐怕是不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