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先前種種自欺欺人都由不得我不信了,殷聖鈞是真的知道那一個是薛玉寧,他竟還能憑空畫出東子的畫像,他何時見過東子?究竟是什麼時候?
我一時間心亂如麻,先前斬釘截鐵的誌氣一下子全沒了。
殷聖鈞隨意將樹枝丟在一側,他拍了拍手上的塵土要起身,我急得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袖,顫抖著問他:“皇上是怎麼知道的?”
他的目光睨看了一眼我的手,沒有回答我的話,隻沉沉道:“看來果真是最在乎的人,是以怎麼忘也忘不掉麼?”
我蹙眉搖頭,他的話我怎麼一句話都聽不懂?
他又轉過身,大掌包裹住我的手,俊顏上帶著一抹哀傷:“就算你幫著四弟對付朕,朕也能不計較。朕等了你五年了,五年還不夠嗎?可為什麼你的心裏隻有他!從前任何事都想著先找他,現在卻豁出命也要保他周全!商枝,你告訴朕,是否在你的心裏,從來就沒有一丁點在意過朕,一丁點也沒有嗎?”
他忽而空出兩隻手緊緊握住我的肩膀,迫使我直視著他的眼睛。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什麼從前,什麼現在……
此刻我隻在乎薛玉寧的安危。
“若找到了他,皇上會怎麼辦?”
那墨色瞳眸驀地一緊,冰冷話語道出:“殺了他!”
狠戾決絕的話語回蕩在耳邊,我的意識也似乎漸漸模糊起來了,手和腳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拔下了簪子握在手裏,縹緲道:“我願意替他去死,我願意的,是你答應我的……”
渾渾噩噩舉起了簪子,殷聖鈞的眼底越發震驚,卻是這個時候,一聲“皇上”隔空傳來,緊接著,一道身影飛速過來,我尚未來得及回神,隻覺得整個人被狠狠地撞了出去,右肩重重地撞在身後粗壯的樹幹上。
我似乎見那抹明黃色的影驟然朝我靠近……
……
…………
東陵國,天成二十三年(1167年),衡州。
眼前那抹嬌俏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門口,男子卻拉著馬韁繩愣愣地站著,忘了回身離開。
——你的仇家若是太過分你懶得招架你就去鄴都找我,我的名字你是知道的。
——保護你啊,我有德陽公主撐腰嘛!再說,到時給你找份差事一定沒問題的!鄴都空缺多了去了,所以你一定要來找我啊!
伊人已不在,聲音卻還在他的耳畔回蕩,他低頭看朝掌心中她入內說塞給他的銀子看了一眼,嘴角不自覺地牽出一抹笑意。
他沒有騙她,從來沒有人說過要保護他。母妃去的早,他便隻能把自己變強,變強,不斷地變強,因為隻有這樣,他才能自己保護自己。
可那小丫頭居然大言不慚說要他去找她,還幫他找份差事……想著想著,他又忍不住笑起來。
一側,馬蹄聲由遠及近,男子不覺抬眸望去,來人一身布衣,頭上戴著鬥笠,近了,才見來人自馬背上下來,徑直過來,鬥笠微掀,露出沈又宸的臉。他低聲道:“殿下打算在這裏待多久?”
男子略微蹙眉,又是朝麵前是北山書院看了看,這才拉著馬韁繩轉身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二人遂又上馬,一前一後進了客棧。
將房門一關,喧鬧的聲音瞬間被摒棄在外頭,沈又宸這才轉身摘下了鬥笠。抬頭時,見麵前之人也已取下麵具,露出高華尊秀的臉來。
沈又宸忍不住上前道:“殿下猜的不錯,眼下東陵內憂外患不斷,時局已有動蕩。”
殷聖鈞的眼底未見意外,東陵皇帝這樣急著要將德陽公主嫁給他,他一早便覺得事情沒有表麵上那麼簡單,故此才喬裝打扮暗中調查,看來東陵老頭果真是想借聯姻欲求西楚相助。
“嗬。”他笑一笑一掀衣袍坐下了。
沈又宸見他泰然模樣心中更為不解,蹙眉道:“在鄴都郊外時殿下便示意我和您分開走,到底路上那小丫頭是誰?”
殷聖鈞修長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敲打在桌子邊沿,他眉宇間的笑意卻更深了:“還能有誰?東陵皇帝想要許配給我的那位。”
沈又宸大吃一驚:“您說德陽公主?怎麼會……她不是應該在東陵皇宮的嗎?如何會出現在這裏?”
殷聖鈞的眸華一抬,笑看著沈又宸道:“小丫頭說不想嫁給我,正是來衡州搬救兵的。”
沈又宸的臉色立馬就黑了,半晌,才歎息道:“怪不得一路上我看殿下對她那般縱容,不過德陽公主如此不懂事,殿下竟也不生氣嗎?”
誰知那一個卻朗聲笑出來,一手的指腹不自覺地觸及懷中的銀子,麵露笑容道:“她還小,我隻當她童言無忌。”
沈又宸先前還擔憂,此刻見他這樣的神色,到底也鬆了口氣,笑問他:“這麼說來,殿下是願意娶她的?”
殷聖鈞臉上的笑容不敗,不說願意也不說不願意,隻意味深長地道:“倒是不同於尋常的宮閨女子。”
他這樣說,那大抵便是不反對這樁婚事了,看來皇上的擔憂是沒必要了。既如此,沈又宸便又道:“那殿下也該起程去鄴都了,迎親的人該到了,殿下若是遲遲不去也說不過去啊。”
殷聖鈞的眉梢輕佻,卻是道:“先不急,等明日再說。”
沈又宸疑惑道:“為何還要等到明日?”
殷聖鈞掛著笑意道:“德陽公主都在衡州,我又急什麼。”
說到此處,沈又宸才又想起這件事來,眼看著麵前之人這樣神采奕奕,沈又宸思來想去,還是打算問個究竟:“殿下說那小丫頭是德陽公主,可確定?”
殷聖鈞低低“唔”了一聲,深邃眼眸閃著盈盈光亮,道:“宮女哪會那樣細皮嫩肉,說起德陽公主的婚事她便激動得跟說自己似的。來的路上我還看到了東陵禁衛軍朝衡州方向而來。還有薛玉寧的那個侍從,他差點叫她公主,雖後來機智地改成了公孫姑娘,可我卻更肯定了,是她沒錯。”
沈又宸聽著有道理,跟著點頭道:“說的也是,薛玉寧乃德陽公主的表哥,公主來找……他……”沈又宸突然想起了什麼,麵露難色地看向殷聖鈞。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位德陽公主和她那薛家表哥關係匪淺,難道這個殿下也不計較?依他對殿下的了解,他可不像這麼大方的人。
殷聖鈞自是知道沈又宸在別扭什麼,手指敲打的頻率徐徐地慢了,他的話語也沉下去:“如今東陵是個什麼形勢她看不清楚,你我總比她看得清。想來最清楚的也莫過於東陵的皇上,他再疼愛女兒,這一刻也該褪去父女情懷,剩下的,隻有君臣了。”
沈又宸震驚看著他,脫口道:“殿下是說……”
殷聖鈞的麵色又冷幾分:“薛玉寧本身沒有錯,隻是這個現實容不下他了。”
“東陵皇上要殺他?”殷聖鈞未說出的半句話,沈又宸到底是說了出來。
那一個忽而站起身,推開了窗戶望著外頭斜陽下一片寧和,微闔上雙眸道:“不過是遲早的事。”
所以,對於那個將來很快就會消失在這個世上的人,哪怕德陽再依賴他又如何,他殷聖鈞完全無需擔憂這樣的對手。
而既然那一個已是他未過門的王妃,那麼無論到哪裏,他都會護得她周全。
“今晚亥時……”他低聲喃喃地說著。
希望她能來找他。
他伸手撫上窗欞,燥熱的天氣不知為何卻叫他感覺出了一抹涼意。
看來這東陵真的是不太平了。
沈又宸不知何時走在他的身後,低聲道:“既然殿下今夜要留下,那就先休息片刻吧,我在外頭守著。”
殷聖鈞點點頭沒有拒絕,這段時間幾乎都是露宿,又要看著那個丫頭,他難免睡得少,往床上斜斜一靠睡意便上來了。
初夜十分,隱約聽得外頭有雜亂的說話聲,接著,房門被推開,殷聖鈞霍地睜開了眼睛從床上坐起來。
沈又宸的臉色尤其的難看,上前來便開口道:“殿下,外頭有人在說北山書院著火了!”
“你說什麼?”殷聖鈞幾乎想也沒想便朝門外衝去,沈又宸緊跟著上前,聽他問,“現下什麼時辰了?”
沈又宸忙答:“不過申時一刻。”
殷聖鈞緊抿著唇沒有說話,下了樓直奔馬廄,將自己的馬匹牽出來便上馬。沈又宸攔住他道:“殿下不能去,眼下北山書院是東陵的敏感之地,你也說他們皇上對薛玉寧的態度,你怎麼能……殿下,殿下!”
沈又宸的話未完,便見眼前之人不顧一切策馬狂奔而去,還不忘留下一句話道:“去替我守住城門!”
客棧離開北山書院並不遠,騎馬隻需一刻鍾的時間,殷聖鈞卻是一時一刻也等不及。他的長眉緊蹙,怎麼會這樣?
即便東陵皇帝要對付薛玉寧,又何必火燒書院弄出這麼大的動靜?
是不是中途發生了什麼是他不知道的?那她呢?商枝呢?
雙腿用力夾緊馬腹,良駒如離弦的箭在暮色中飛奔。
他必須馬上趕過去看看,留下沈又宸守住城門便能知道她對否依舊還在衡州。
未及北山書院門口,遙遙便瞧見黑夜裏火光衝天的樣子,哀嚎聲、呼救聲從四處傳來。殷聖鈞利索地躍下馬背便衝進去,出來的匆忙他此刻未戴麵具,這裏到底是東陵的地盤,恐引起兩國不睦,他隻得撕破了衣袂蒙住了自己的臉,也幸好今日這裏走水,進出的人都捂著口鼻,他這個樣子也不會惹人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