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壽扭過臉,蛾眉秀目淡淡愁,似一陌魂斷雨中的白梨花,“就是下著雨才好出來轉轉,要不撞見誰,又惹一頓排揎。”
“那也別坐在這亭子間裏,王爺出京打獵,府中到處都在粉刷翻修,這麼瞧下去,殿頂全叫木架子遮著,有什麼好看?”
“我就想在高處看看,奶媽你別管我了。”
“哎呀,娘娘你在這風口一待半日,萬一受了寒可怎麼好?你忘了前幾回生病要藥沒藥、要人沒人,還不全是我到處求爺爺告奶奶?娘娘你就當體諒體諒我這老婆子。”
香壽聽得這話,麵上的愁意更濃,卻隻有悵寥地起身,正待移步,卻忽然住了腳。玉壺亭是整座攝政王府中的至高處,四方的景色盡收眼底。向東望,層層大殿的重簷九脊、琉璃瓦頂上全搭著工棚,因落雨,並無工匠,隻空留著一地的石材木料。這時,卻不知打哪兒冒出來三條人影,都身著蓑衣,一個像是工頭,監視著前麵的兩個工人抬住一隻大箱,一起往府內宗廟後的寢殿裏去。過了好一陣,那兩名工人就四手皆空地折出來,似乎又聽了工頭的命令,貓著腰在拖車裏翻什麼。就見工頭退了兩步,把一把鐵鍁摸在手內高高地掄起。隻一瞬,兩名工人就先後倒地。工頭探過了鼻息後,拖拖拉拉地擺放好屍體,放開了嗓子大喊:“來人啊,跌死人啦!有工匠從高架上滑下來跌死啦!”
遙遙地,香壽和姚奶媽俯瞰著全程。姚奶媽嘴一張就要嚷,卻被香壽一把捂住,香壽的另一隻手死死地捂在自己的嘴上,她不懂這一切是為什麼,但她懂,需要拿人命來掩蓋的,一定會是個要人命的大秘密。
不多久就有三三兩兩的人奔來,詢問情況、檢看屍體。香壽趁亂拉了姚奶媽溜出玉壺亭,急慌慌地踩在下山的苔石上,一步一滑。
等相攙著回到了院房,天居然已黑下來,比往常的掌燈時分早了近兩個時辰。姚奶媽把一個小丫頭連推帶罵,丫頭才無精打采地點亮了桌上的一盞銀錠風擋小燈。香壽坐在桌邊向這燈怔望了一刻,忽然將其攥進手裏,“噗”一吹,“奶媽,事情不對,咱們得看看。”
姚奶媽起先不願意,被如此一說,也慌了神,忙擎了傘陪香壽悄然行至東苑。祠堂前的案發現場已經過處理,人跡、血跡盡滅,仿佛什麼也沒發生過。香壽回目環望,跨過了一地的磚石瓦當走去寢殿前。寢殿在用於祭祀的享殿後,是王府內供奉祖先牌位之所,一室陰氣。她深呼了一口氣,掏出懷內的小燈,“奶媽,替我點上,你在外麵守著。”
一撚小小的火苗飄飄忽忽,香壽持燈獨自邁過了門檻。大殿內黑咕隆咚,她憋住繚亂的呼吸一絲不苟地查探著,末了,一身汗地倚靠著楹柱,驚疑不定。分明看到那幾人抬進了一口大棕箱,卻犄角旮旯裏遍尋不獲,統共這麼點兒地方,能夠藏到哪裏去?她把燈舉高到頭頂,再一次檢視著光線可及之地,眼一亮,定在了偏角的一頂雨蓑上。香壽立馬記起那三人最初進殿時身上皆披的有蓑衣,而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兩具屍首卻有一具光禿禿的,必是在殿內幹活時脫去而忘記穿回。
她快步走去到當地,把五彩鑲鞋在地下跺一跺,一聽著回音發空,心裏就有了底。即時將燈盞放開在一邊,貼地跪低,以手沿著地縫摸索,不多久就摸到了一處似有鬆動,赤手摳了兩三次,又從堆放在一隅的工具中挑出一柄鏟子,再三嚐試後,終於費力地撬開了地板,其下露出的正是那口大箱。香壽急不可耐地探出手揭開了箱蓋,拿近燈。她先是眨了眨眼,繼而就猛縮了一下頭,渾身發冷地幹瞪住箱內無比可怖的事物,頭腦中僅僅回蕩著一個字:搬!
“不能搬,當然不能搬,”約莫過了一個時辰,西太後喜荷就在慈寧宮的偏殿內說出了這句話,“搬走這一箱,還會再飛來另一箱。”
地麵上鋪著雙龍戲水的絨毯,香壽就在絨毯前窈窕而立。她頭戴著一件銀葉小插、一朵絨絹通花,低眉順目地盯著自己魚鱗裙的裙尖,“奴婢也是這麼想的。這夥人既然能抬著這東西大搖大擺地進出王府,府中必有內應。未免打草驚蛇,奴婢已將一切按照原樣擺回。”
喜荷緊捏著彩鳳椅的扶手,微微傾過了身體,“你發現後為何不去告訴料理府中事務的繼妃詹氏,而要舍近求遠地跑來慈寧宮?”
香壽捏弄著兩手,把頭愈加地低下去,“奴婢不敢同太後隱瞞,繼妃娘娘對奴婢的成見很深,平日裏概不許奴婢請安伺候。奴婢見事態緊急,一來怕繼妃娘娘不予召見,二來想著就算稟告了繼妃娘娘,娘娘也定要進宮來向太後請示對策。這麼一來一回,耽擱時間不說,隻怕引人注目。還不如奴婢位卑人輕,神不知鬼不覺地直接來稟明太後為是。如今的內官監掌印太監應習公公是奴婢的舊相識,所以奴婢托了他,趁落鎖之前私潛入宮。奴婢自知有違宮規,請太後責罰。”
“聽說應習是你的義父?”
“不不,跟聖母皇太後回話,那都是誤傳,應公公隻是——?”香壽麵頰一紅,仿佛田田綠葉被風卷起時乍現的一眼迷姿花影,“奴婢的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