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二六回 揪心婦泣血朱樓夢 誡花令揭皮孫夫人(3 / 3)

直到這一刻,孫氏才發現朱福此番出來,竟還尾隨一位童監。這童監身高不過五尺,年紀十歲有餘,生得眉清目秀,略顯些憨厚之態——通史之人應知:他,便是後來七下西洋的三保太監,鄭和。

這童滴溜走近前來,煞有介事地朝朱福拱手回道:“的馬和,悉聽福掌事吩咐。”

“就由你引路,送孫夫人回府吧。”

馬和拱手領命:“是。”

朱福搭他肩頭,問道:“此行的途徑你可清楚?”

馬和拍拍胸脯,信誓旦旦道:“福掌事放心,的早已熟記於心。”

“好。”朱福拍拍馬和肩膀叮囑,“記著,那腳蹼莫要走得太疾,讓孫夫人把這沿途的風光看個究竟。若帶錯了路,本監可要拿你是問。”

“福掌事,您就情好吧!”言罷,隻見他朝孫氏探手示意,“孫夫人,請吧。”

孫氏打量一眼這童,又回頭顧看一眼朱福,見他正朝自己投來一絲莫名笑意,便強顏施以別禮,轉身隨馬和去了。

卻這二人兜轉了好些時候,終於出了皇宮。待行過外五龍橋時,孫氏竟發現,在此等候的車駕早已換了形製。

早上來時,還是一乘馬拉的車轎,轉眼的工夫,已然換作了僅由兩員腳夫肩擔的步輿。

麵對這般情形,孫氏已氣得渾身顫抖,心中不住暗罵那些“欺人的主兒”。這關頭,耳邊又傳來馬和催請,她最終還是硬撐那副篩糠的骨頭上了步輿。

這四人,一路緩緩前行,自出了洪武門,孫氏漸漸發現,這回府的路徑又是不同來時。又過些時候,步輿跟隨馬和駛向秦淮南岸,剛下文德橋,就抬頭望見前方一巷口人影攢動。

孫氏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狐惑,朝馬和問道:“內侍,請問前方是何處?”

馬和並未回頭,而眼望前路,興致勃勃地揚聲道:“回夫人,那便是烏衣巷了。”

聽他這般回答,孫氏頓如蛇蟲灼了尻尾,竟險些從步輿上頭栽下來。那勁頭直得兩個腳夫也隨之一番踉蹌,咿呀半晌,方才穩住步子。

“夫人莫怕。”馬和笑眉笑眼寬慰道,後來之言,又似溫習過多遍,“雖這巷子前些時日剛有人橫死,然其沿途倒是別有一番景致的。”

孫氏手捂胸口,深舒一口氣,強打麵皮上擠出一絲苦笑:“內侍真會笑,這青白日的,又行在子腳下,有何怕的?”

聽她這般辭,馬和竟然憨憨癡笑起來。

孫氏滿腹狐疑,問道:“內侍何事癡笑?”

馬和搔搔耳朵,眯縫兩眼回:“皇後娘娘的果真沒錯。”

“娘娘什麼?”

“她老人家夫人本是崇佛揚善之人,鬼魅都要懼你三分,這世上就沒有夫人怕的。”言到此處,馬和竟於袖袋裏掏出一封尺書來,轉交於孫氏,“故而,她老人家特地親修此書,特命的轉交與夫人。請夫人代勞,過會子途經那謝姨娘當日杖斃之地時,照這尺書所言默念幾遍。一則是為超度那謝姨娘亡靈,二則也是為這巷內良善不被陰魂所擾。”

至此,孫氏才算真正將今日此行悟個通透:一早入宮時,打朱元璋舊邸門前經過,為的是要她明白“上有君威,應躬順為臣”;而此行回府,偏又打這烏衣巷內穿行,更是要她清楚“下有陰魂,當老實做人”!

孫氏閉目沉思良久,緩緩拆閱那封尺書,竟見上頭洋洋十數言,乃為一詞,名為《誡花令》。其中字句明是述與那已斃的謝氏度文,細看時卻分明是在與她對話:

捫心若無賊,何故蹙娥眉?

譬如園中花,無疾勁風雷。

好花應時節,好景自相隨。

背道博熙景,時至命不回。

爾今留一線,當思莫與違。

朝拭蒙穢心,夕省百千回。

霑恩看榮枯,銜悔淚當垂。

汝門四華三者逝,掐指尚缺誰?

細細閱畢,孫氏已然看得雙手亂顫,心神難定。

單看那文題,雖隻三字,卻是“誡令相加”。再細品這詞中所言,孫氏頓感似被扒去一層皮。尤其最後那句“汝門四華三者逝,掐指尚缺誰?”更是一番赤裸的警告:這徐府張、謝、孫、賈四位夫人之中,如今已有三位死於非命。如不及時收手戴罪自省,難哪一日,自家性命定會去與他們湊個齊全!

此刻,孫氏才算真正意識到:何為命不由己;何為體無完膚;何為苟延殘喘……

然而,世人應知那“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抑或“豬狗不舍屎溺”之。對孫氏這等陽奉陰違、五毒入髓的婦人而言,其此生堅信的永遠是“無臉無皮,舉世無敵。任人扒皮,此信不移。”故而此時,那些正人君子口中常的“士可殺不可辱”,到了她這兒,自然抵不過那句“好死不如癩活著”。

“孫夫人……孫夫人?……”馬和見其目中漸露一絲獰獝,追喚半晌,孫氏才回過神來。手中那一紙尺書已然被攥得褶皺斑斑……

欲知後來事,下回自有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