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一三回 省躬殿戾主探癡妃 坤寧宮賢後解禁閉(1 / 3)

書接上回。

夕照初絡宮城,紅牆綠柳間自有香風浮動。回宮的鸞隊行至後宮東邊宮垣入了龍光門。

進得此門,朝南便是皇帝的住處乾清宮,向北則是皇後的居所坤寧宮。在這兩宮之間,卻隔著一殿,名為“省躬”,乃為皇帝燕居及反躬自省之地。但凡來往於乾清與坤寧兩宮之間,必然要經過此處。

殊不知,十年來,這殿閣並未起到應有的用處,而是成為燕王朱棣與周王朱橚生母碽氏的禁足之地。

當然,對於曆代後妃而言,這“禁足”無異於打入“冷宮”。而還看此前千百年,至大明已有二十二朝數百國,如此“冷宮”止此一例。不難看出:在朱元璋這個一生殺戮無數的暴主看來,對於那個令其貪戀終生卻終不得其心的女人,“冷宮”則不如“省躬。”

此刻瞧去,但見那殿門緊閉,東西兩側各有四員侍衛持械而立,其狀與囹圄無異。

朱元璋抬掌打了個手勢,那鸞隊便遠遠地住了腳。

他下了步輿,背過手朝那殿閣的門楣仰頭望去,神情越發凝重起來。

“皇上……”慶童在一旁躬身朝其低語喚道。

這兩個字剛一出口,便被朱元璋又一個抬臂立掌的手勢打住了,道:“回去告訴皇後,朕尚有政務未完,遲些過去。”

慶童得令,悄然回頭朝鸞隊一揮手,一行人等便靜然隨其而去。朱元璋朝那殿閣遲疑半晌,又漸舒一口陰鬱之氣,朝那殿門踽踽而去。

且那殿閣內,皇門氣派全無。偌大個寂寞空庭,四下裏僅有數不清的字畫懸在頭頂。此時,正有一名宮婢踮著腳尖站在凳子上,在上方的一根繩子上捏開一隻銜著紙邊的竹夾,準備朝一側移動那畫,以便在繩上挪出空位來。凳子旁邊,還有一個宮婢兩手提著另一幅畫,仰頭提醒她應把那畫挪動的方位和分寸,其眉目與言辭中可見十分煩厭。

“雲雀、雨燕,若是累了就歇去吧……”

那話打大殿東側傳來,聲音聽起來於平和中還略欠幾分氣力。

雨燕立在凳子上引頸朝那頭回道:“不礙的娘娘,奴婢們不累。”

聽她這般回複,一旁的雲雀頓時氣得眉眼擰作一團,朝那凳子腿上輕踢了一腳,斥道:“吃飽了撐的。”

雨燕轉頭朝她擠眉弄眼地道:“聲著點兒——若是被皇上知道咱服侍不周,不把你那木瓜腦袋砍了才怪呢。”

雲雀氣急敗壞,連連跺腳低語:“這算怎麼一檔子事嘛……跟皇上服個軟不就結了嗎?偏寧著性子跟這兒耗著,害得咱也跟著她活受罪。”她到此處不免又是一通抽筋扒骨的怨惱。

雨燕從她手裏扯過那畫,一麵掛上去,一麵壓著聲氣道:“才一年你就熬不住了?我都擱這兒悶了十年了。”

雲雀道:“皇上也是,即是重罪,幹脆將她打進冷宮或是賜死算了,為何偏關進這種地方?”

“看緊你的嘴巴。”雨燕兩腳落了地,急赤白臉地嗔罵道:“想死別拽著我。”

“誰想死呀?我還沒活夠呢。隻可惜這大好的時光都耗在這鬼地方了。”

雨燕一聲歎息,道:“認命吧。我倒覺著挺好的,總好過整日盯著主子臉色提心吊膽的。”

雲雀撇著嘴巴,哼聲一笑:“這還不夠提心吊膽嗎?難道你忘了元日那夜,皇上醉酒闖進這裏,差點嚇破了咱的膽!”

雨燕衝她瞟了一眼,拍拍胸脯道:“我看是嚇破了你的膽吧?那晚我踏實著呢。皇上要的是人家碽妃娘娘,不是咱這兩條賤命。”

雲雀搖搖頭,噘起嘴巴嘟嚷:“我就納悶了……”

“你又想什麼?”

“你皇上那麼在意碽妃娘娘,為何還要將她關了這麼久?”雲雀的目光朝裏頭瞟了一眼,繼而喋喋不休,“若她確是犯了大罪,皇上為何還要善待於她?又為何突然臨幸於她,之後卻像無事一般,依舊將其圈禁在兒呢?”

雨燕瞪了她一眼,敲敲打打道:“你那腸子裏糾結太多,早晚會送了性命。到那時,就去問那三殿閻羅吧。”

“你……”

雲雀話未出口,就聽見那殿門咿呀而啟,抬頭望去時,隻見朱元璋已跨進殿來。

二人一陣驚慌,瞠目結舌之間欲朝其施禮問安,卻被朱元璋抬掌一個止令壓了回去。朝裏行走之間,他又朝那二人使了個眼色示意出去,可那雲雀已然呆若木雞,不知如何是好。末了,還是被雨燕連拖帶扶地弄出殿去。

見二人出了大殿,且闔了殿門。朱元璋穿過畫林,緩步朝東而去。遠遠地,隻見那碽妃背朝殿門麵對書案向東而立,正俯身執筆於紙上緩書而過。

從背影望去,但見其一席素白的大衫繡了點點山躑躅,如錦的秀發垂至腰後僅以紅綾束。身姿緩緩若見漢時閨中女,廣袖悠悠恍如蝶翼懸在鈴蘭輕搖處。

聽聞身後腳步聲,她並未停筆,而是細聲細氣道:“這裏無需忙襯,都歇了去吧。”話間,朱元璋已來到三步之外。此時,又聽她:“若是無聊,就尋些樂事去做,毋庸陪我這無趣之人在此傾耗。”

且當她抬頭時,又見其玉容姣姣瓊脂膚,丹唇毋庸點絳朱。眉間三分西子恙,凝眸含露幽怨出——應知,此時的碽妃已三十有六,膝下兩個皇子朱棣和朱橚均已到了弱冠之年,且已各有子嗣。

在此,作者又以兩首《長相思·繪歎躑躅仙》聊表其質。

(其一)

情為身,怨作魂,生身空對相思文,無心點絳唇(1)。

風一輪,雨一輪,華年盡染相思痕,不見相思人。

(其二)

心獨向,忘憂林,高山流水一生琴(),癡對畫中吟。

夢有時,盼無盡,才見笑靨盈盈醉,又把眉作顰。

見她那等生無聊賴,朱元璋沉吟片刻,方沉沉道來:“是朕……”

聽聞這聲音,碽妃頓時停住了手中之事,但見那剛蘸過濃墨的筆尖顫抖著懸在半空裏,墨滴漸似草尖掉落的雨珠不斷砸在紙上。許久,她就是那般木然而立,並未言語。

“朕聽太醫……你已有了身孕?……”

碽妃微閉雙眸,漸現氣惱而不語。

朱元璋仰麵一絲笑歎,道:“沒想到朕已過知命之年,竟幸得上眷顧與你再結珠胎。”

在碽妃聽來,這話與羞辱無異,於是滿腔氣恨驟然起伏於胸。

而此刻,又聽聞朱元璋道:“若此胎為男兒,應是朕第二十二個皇子了。環顧這後宮妃嬪如雲,為朕育有龍種者屈指可數,而你一人就獨占其三呐……”

言至如此,碽妃已然按捺不下,譏言冷笑道:“如此來,賤婢理應謝皇上恩澤才對?”

朱元璋微閉雙眼,努力克製滿心怒氣,道:“畢竟二十幾年夫妻,你與朕縱有萬般恩怨,皆應視如煙消才是。”

碽妃丟了手中之筆,反問道:“敢問皇上,憑您那硯台大個心胸,會煙消何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