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一二回 震高僧怒平舍利塔 貪佛寶特設錦衣衛(1 / 3)

書接上回。

將正午,毗盧閣。

經架前,朱元璋正手捧經卷靜立而閱。三步之外,慧聰為其斟好了茶水。

此時,隻見宗泐一腳門裏一腳門外朝朱元璋寒暄道:“貧僧來遲,讓尊駕久等了。”

朱元璋手未釋卷,便大步相迎而去,自個兒又換了個謙稱道:“哪裏?泐公這毗盧洞裏經寶眾多,弟子隻恨這光陰太快,不能盡嚐此中如飴之味。”

宗泐抬手請了座,二人相繼接過慧聰奉上的茶水。朱元璋淺嚐一口,笑讚道:“嗯,好茶。泐公這一壺‘身是苦丁’真是令人想念哪……”

宗泐話中半含隱意,笑問:“尊駕今日再嚐此茶是何滋味?”

朱元璋手捏茶盞一邊輕嗅,一邊微閉雙目回味道:“這氣息似流年漸行漸遠,可餘味卻如往昔曆曆在目。”此時,似是被心中所現過往之境觸了情懷,隻見他凝眉深思,由衷道來一席歎文,存世《潢玉牒》(1)有記:

回想當年,眾各為計,雲水飄揚。我何作為,百無所長。依親自辱,仰茫茫。既非可倚,侶影相將。突朝煙而急進,暮投古寺以趨蹌。仰穹崖崔嵬而倚碧,聽猿啼夜月而淒涼。魂悠悠而覓父母無有,誌落魄而倘佯。西見鶴唳,俄淅瀝以飛霜。身如蓬乎逐風而不止,心滾滾乎如沸湯……

朱元璋吟述之間,那慧聰輕手留了兩塊茶巾在桌上,旋即靜靜退去。

他這一番悵然回首,宗泐聽得字字入心。因此,在其歎文止盡時,感述一首《西江月》附和道:

恍然塵囂深處,依稀夢裏當年。

佛前嚐問今日事,都付造化機緣。

無人見孤身去,爭相望錦衣還。

故而金經細看時,何止萬語千言?

這詞中之意,恰到好處——既暗表了朱元璋乃是承順命而來,又不失大德點化開解之風。其功效瞬間直抵朱元璋內心深處,頓時在其五髒六腑之內擊起了不的波瀾,隻聞他爽笑一聲歎道:“知我心者泐公也!”

宗泐一麵為其斟茶,一麵笑:“尊駕謬讚,貧僧隻是依佛理之言而論功德造化罷了。”

“起這‘造化’二字,弟子倒是感觸頗深。還記得當年弟子僧居鳳陽皇覺寺中,一日,寺院被元軍放火焚毀,致使弟子棲身無所,去留茫然。於是,當即弟子便跪於一尊彌勒殘像麵前求簽問卜。”

宗泐笑問:“不知尊駕當時卜問為何?”

“弟子前後共卜問了三次。那第一簽問的是留守繼續為僧之吉凶。”

“簽中所示為何?”

“大凶!於是弟子便求第二簽,所問之事為還俗行乞之吉凶,結果簽中所示依舊是大凶。”

宗泐笑問:“如此來,尊駕是去留兩難了——卻不知後來是何抉擇?”

朱元璋開懷大笑,道:“弟子當時心想莫不是要亡我!因此,便在一時氣惱之下卜問了第三簽。”

宗泐追問:“不知那第三簽所問……?”

“那第三簽,弟子則對佛祖要了一個‘此生就凶’!卻不想這一簽竟然跳出個大吉!”這一席話聽得宗泐訝然而笑,隻聽朱元璋又是一聲爽笑,“就因那一簽,弟子便選擇了投軍救民,從此專撿那些個凶險之事赴湯蹈火,卻未曾料想竟得今日之下。”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常言道‘人之命數,三分定,七分造化’。命雖有,也應看個人如何幄定與抉擇。尊駕能在進退無門之時縱身涅槃,將自己置之死地而後生,這便是不負命之人。至於因何鑄就今日之朝,皆應歸功於尊駕後來之修為。能使得下歸心,蒼生仰頌,這便是不負造化之人。”

這一番析論之言聽得朱元璋頓時心生感動,敬佩之至,忙合掌道:“阿彌陀佛,泐公之言令弟子感徹肺腑,如此灼見弟子應視為座佑之銘,以策來日之行。”

宗泐搖頭笑道:“尊駕謬讚了。”話間,隻見他起身朝朱元璋合掌施了僧禮,隨即步至經架處,於當中一格裏取出一個官皮箱,待回身行至朱元璋麵前時,將其放在了茶案上,並退後三步再次朝其合掌道:“貧僧此番西行不負聖心所盼,如今尋回寶經在此,特此交旨。”

朱元璋起身恭候,但見宗泐開了那箱子,從中取出厚厚一冊經書,名曰《佛大乘莊嚴寶王經》。

朱元璋看得歡喜難耐,問道:“這便是那鎮國之佛寶?”

宗泐交過經書,點頭應道:“正是此經。”

朱元璋將那經書捧在手中如獲至寶,一時間愛不釋手,連連癡語道:“好,甚好!泐公真是功不可沒啊。”

宗泐道:“尋經乃貧僧之使命,若邀其功實不敢當。”

朱元璋連聲笑語:“泐公莫要自謙,此功當得,當得!”

宗泐躬身致禮,抬頭觀望朱元璋捧著經書樂了半晌,便也默然陪了半晌。待朱元璋草草翻過兩遍,方回過神來問道:“弟子聽聞,大師此番已盡數尋回兩部真經,卻不知那《文殊》一經現在何處?”

宗泐遲疑片刻,道;“尊駕,恕貧僧贅語。那《文殊》真經貧僧固然已取回,但此經早有所屬,待遣人抄譯之後,當須物歸原主。還請尊駕應允貧僧所求。”

朱元璋聽得一怔,遲疑道:“既然那經文是向人借來抄譯之用,過後歸還那是當然的。”

宗泐笑道:“尊駕一言九鼎,如此甚好。”言語間他已步至那箱前,從中取出一塊紅錦——那錦正是此前用來包裹那個乳名叫做“妙錦”的嬰孩之物。隻見宗泐麵朝朱元璋將其一抖,道:“尊駕請看。”

朱元璋不看便罷,一看頓時驚了神魂,險將手中之經掉落在地。刹那間,隻見那錦上經文金光四射,直照得那毗盧閣內驟然通明,以致他眼前驟然浮現兩年前那一場驚夢:隻見一道金光閃過,自那覆舟山上飛來一隻重明神鳥,口中銜得一塊錦襴,俯衝而來之時,眼前種種鬼魅災禍皆被那神物盡收而去……

如斯憶想,朱元璋不覺脫口驚呼:“這……這錦襴正是朕此前夢中所見之物啊!”

聽他這一,宗泐頓感一絲不妙,欲想輕描淡寫敷衍了事,卻見那帝王眼中已現貪圖之念。欲想收了寶錦,無奈那人已丟了經書,直奔到眼前。但見他撫過寶錦,口中滿是癡言,喜不自勝時,竟從宗泐手中扯過那寶物,搭於自家臂上撫了又撫,抖開來看了又看,旋足之間樂了又樂了。

“如此來,此寶正是當年佛祖所賜玄奘之錦襴?”

宗泐躬身道:“應是如此……”這回答明顯有些遲疑。

朱元璋頭也不抬,盯著那寶錦上的文字卻別有意圖地問道:“既是如此,這《文殊》真經就繡在這錦襴之上,他當年豈會視而未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