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〇七回 子午道中聖僧救女 絕塵台下怪道識人(2 / 3)

拜畢,宗泐戴上鬥笠,抱著那嬰孩起了身,正欲舉步前行時竟聽得山穀之中響起了方才路上所遇那老樵夫的悠腔清唱,細聽詞牌,乃是一支《卜算子》。詞中唱道:

生身已如棋,步步地局。

隨緣兜轉是命盤,皆在定數裏。

聚散終有時,來去自有期。

若是缺他少了你,怎成一出戲?

……

言轉另一頭,城固縣,上元觀鎮。

遠遠望去,平原村,木樓錯列。鎮西一高岡之上,鬆柏簇掩一座傍山的廟宇,與這鎮人家隔河相對。

卻,河岸一頭,緩緩駛來一馬車。車到灘上,車夫便收了韁繩,車馬駐腳後,一青衫男子掀了轎簾先行落了地,隨後便轉身引著轎中一女眷下得車來。

這二人正是前一日賈氏於張騫墓前邂逅的那一對夫婦,男子名喚景清,女子家姓蕭氏。

夫妻倆下車之後,隻見景清朝車夫交待了兩句,便轉頭牽著妻子的手踏著河中的渡石朝對岸跨去。稍頃,二人渡了那河,便到了嵩山寺的石階下。

景清笑眼望了蕭氏,指著那寺廟道來:“此地便是袁相士所的嵩山寺。”

蕭氏靜靜一笑,略見打趣地:“瞧你那般興致。這秦地僧廟如雲,哪個不能燒香?何處不能拜佛?偏偏要打真寧行上數百裏奔這孤廟而來。”

景清笑了,衷訴道:“娘子此言差矣。可還記得半月前那袁相士之言?”

蕭氏朝他瞪著眼睛歎氣,道:“記得……那瘋道人的妄語你也信得?”

“萬不可這麼。娘子可知那袁相士是何來曆?”

“知道,那人不是叫袁珙嗎?人稱柳莊居士。這一路你都了三遍了,也不瞧瞧,他舉止瘋癲,滿口荒唐話語,哪有一點居士樣子?”

景清搖頭,牽起蕭氏的手,一邊拾級而上,一邊細細道來:“娘子此言差矣。那袁廷玉本是前朝翰林閱官袁士元之子,其先祖乃是大唐第一相士袁罡。傳此人生來即有異稟,後又於海外洛伽山(6)遇異僧授與目識人之術……至今被其所相之人,無一謬判。”

蕭氏瞥他一眼,道:“虧你一介書生,還信得這等誆語。那瘋道人夫君他朝大考定會躋身‘三鼎甲’之列,這話我倒是愛聽,可末了偏要臭熏熏補上一句‘日後如不能審時度勢,必招滅族之禍’聽著就覺穢氣!”

景清擺手,道:“噯……想來那人倒是個言直性爽之人。言中輕重,隻當警言策行就是。”

“知道了……那人不是今日你我來此廟祝禱,定能得神佛垂憐賜一孩兒嗎?真如其所言,我便信他。如若不然,看女子不一把火燒光他須發。”

景清當了真,忙勸:“娘子久患心疾,切勿動氣。就算此言落空,我等姑且隻當是遊曆山水,不也是件賞心樂事?”

蕭氏住了腳,笑:“真是拿你沒法子。為妻不過而已,夫君何時見我使過潑醃?”

言到於此,二人已踏上寺前高台,抬頭望去,隻見前方五步外有一青石板,石板長約三丈,寬有一丈,厚有三寸,縱架於攔在寺前的一道蓮池上。石板兩側清漣搖漾,白蓮盛放,偶有幾枝已結出蓮蓬來。蓮葉間,錦鱗戲逐,樂然成趣。

從此處望進寺院,隻見青磚圍牆一古刹,三殿自北朝南下。正聞寺裏辰鍾響,聲聲遙與風鈴話。

二人再進一步,蕭氏正欲舉步踏上青石,卻被景清攔住。朝著景清著眼之處看去,隻見那青石板上雕有文飾。

環而細視,隻見青石四邊雕有千“卐”符。沿著下方的“吉祥雲海相”,幾枝浮雕的蓮花疊於其上,順著雕花向前再望,隻見自右至左,刻有陰文詞句,見字跡形態,似有大唐名士顏真卿筆工之氣。

單這詞句,題為《絕塵台記》(7),記中述:

風過林梢,雲過寒塘,風雲變幻,際遇無常。人之於世,生之於亡,人生如是,形色匆忙。

尋道而來,覓道而往,尋尋覓覓,道阻且長。是也難留,非也難擋,是是非非,未結青黃。

望蒼山,葬了黎民葬公王,原來貴賤同一堂。觀滄海,蕩盡清明蕩迷惘,終是真假兩茫茫。

刀劍舞,幹戈狂,折戟沉沙處,屍骸傍一旁。恨水冷,怨氣涼,油盡燈枯時,血淚一行行。

古來千般事,究來隻一樁,得與失,費思量。今日絕塵去,皮囊做行囊,空空然,不相望!

文末落款:興元甲子歲初,清臣絕筆。

觀到此處,景清大歎:“果真是文忠公顏真卿之真跡!”

蕭氏隨之一陣錯愕,問到:“看文中所抒之情,甚是悲烈徹悟,怎可能是那般慷慨之士所述?”

“娘子不知,這‘清臣’乃是顏真卿生時字號。那‘興元’本是大唐代宗時所用年號。正是那年,文忠公被奸相盧杞陷害遣赴叛將李希烈部,當年八月不幸被其殺害。那文忠公本就是我秦地之人,想是赴義之前,就已看破時局,料定後來之禍。看此文,定是其尋機回鄉訣別時,路經此廟所留絕筆。”

夫婦倆到此處,忽聽身後有人哈哈大笑道:“景解元如不審時度勢,難將來不會步那顏真卿的後塵!”

二人回頭時,那人已差三五階步上台來。隻見他身高五尺,已近半百模樣,圓臉闊額,吊梢眉,獐鹿眼,青牛鼻子,八字須,下巴上一綹花白三寸髯,兩隻耳朵似是金蓮底子頂頭尖。這人本就是一副世上難見的奇人相,外加一頂青布巾子罩頭探出幾絲絮發來,身著皂色得羅,琵琶袖裏叉手撫肚抱著懷。

此人正是先前這夫婦二人談及的相士袁珙。蕭氏聽了方才那話氣不打一處來,似笑非笑地朝他調侃:“瘋道人,女子正等著燒光你須發呢。”

景清忙低聲示意道:“不可無禮。”罷,揖手朝袁珙施禮,“袁相士,晚生這廂有禮了。”

袁珙一聲爽笑,在景清合揖的手上拍了一巴掌,到:“罷了吧,你這一拜怕是會折了老夫的運數。”

蕭氏氣嚷道:“你這瘋道人!又是滿口胡言!”

景清攔道:“娘子,莫要造次。”

袁珙卻大笑,道:“你這娘子性情爽直,不像書生你,掬泥太多反倒箍了頭腦。”

景清撓頭憨笑,道:“晚生受教。”

袁瑛擺了手,指著那青石板道來:“景解元可知那‘絕塵’二字是何意?”

“晚生愚拙——看字麵似是‘一朝看破,絕塵而去’之意。”

“也不盡然呐……那顏真卿縱然看破,釋然即可,卻為何以文字言表示人,又為何被人刻上石台,架於被這方塘阻斷的去路之上?”

蕭氏道:“一塊‘墊腳石’而已,能有什麼道?”

袁珙搖頭,道:“非也……這分明就是在以那顏真卿的徹悟警示後來之人。絕塵,絕塵,人逢絕路,當學會變通,絕不可步其後塵!”

“好一席妙解!”

這聲音有如洪鍾,自身後傳來。三人回望,隻見石階半腰上來一僧一道,一老一少。

道為老者,容顏雖至耄耋,眉目卻盡舒悅色,印堂白如煙雨,身形好似雲鶴。網巾束了皓雪,羽扇悠然輕握,一席青紗鶴氅,隱見道袍如墨,襴下時現素履,步如螓蜓(8)起落——乍一望道骨仙風,定神看新爽利落。

老道人身旁緊傍著那僧者,其年歲應正值不惑。隻見他身形如虎卻斂其威,腿腳如熊卻緩如龜,土灰的僧袍裏兜著傲骨,印堂的戾氣外飾掩慈悲——初見那三停五嶽(9)就不是等閑之輩,細捉摸那四瀆六府(10)便知絕非善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