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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從記事起,我被巫羅和其他人喚作“天孫”。昆侖墟的甘華樹在三百年的霜凍之後,再度吐出藕荷色的花蕾。雲華夫人取來一瓢弱水、一瓢青水、一瓢赤水,澆灌在花蕾尖上。“啪”的一聲,花朵如琉璃一般破碎了。

“稟母後,花中是一個仙女。”

一個頭戴華飾、生著一對虎牙的婦人緩緩地說:“漂亮嗎?”

雲華夫人搖頭晃腦地笑了,頭上的藍玉叮叮作響。她說:“不漂亮,手指倒是又長又軟。”

婦人的聲音再次回蕩:“養大了,就令她去做織女吧。”

後來巫羅跟我說,那個虎牙的婦人是我的祖母。我是甘華樹上的露水,西海草木的芳香,無根無本。如果說我是那個虎牙婦人的孫女,那麼我的父母又是誰。巫羅說:“天孫,西王母是西海的主宰,因為有了她,才有了昆侖天界。天上天下,三界十方,女子中登仙者得道者,最終都是她的仆人。做她的孫女,又有什麼不好呢?”

王母地盤裏,有千裏的城闕。城闕盡處,是十二座精巧的玉樓。最後一座玉樓下麵,有一間宏大的光碧堂。光碧堂的地下,有九層玄室。最底下一層玄室,是我和巫羅的居所。巫羅一麵用不死樹上剝下的樹皮煉藥,一麵教導我做一個真正的天孫。

我笑著說:“巫羅,我在你的藥香中長大。即使不是天孫,也會長生不老的。”巫羅愣了愣,臉一沉,沒有回答。

一年一度,我會被巫羅帶回我出生的地方。瑤池邊上站滿了仙女和侍童。我的祖母坐在那裏,調弄著三隻青色的鳥兒。她側過臉來,捧起我的雙手細細檢查,然後說:“我的孫女真是天生的織女。”她露出虎牙,笑著告訴我,織作是一個女子最重要而崇高的本分。

青鳥伏在我的肩頭,用玉色的喙梳理我的長發。

回來的時候,巫羅會在十二樓的丹房裏停一停。這時候我撒開她的手,飛上樓頂。這裏是昆侖墟城闕的最高處,我遠遠地望著無極的天野,一重一重的雲羅。天空如此的清朗,清朗得有些寡淡。

十二歲的時候,我已經不再追問我為什麼會是西王母的孫女,為什麼會沒日沒夜地守在昆侖墟的地下,完成我的本分。在巫羅的教導下,我的進步很快,第一天就織出了一條五彩腰帶,我把它獻給了祖母。一年以後祖母的生日,我徹夜未眠,織出了九萬九千丈的錦緞。錦緞上的花紋奇異瑰麗,絢爛至極。這在天界是從來沒有過的。祖母把錦緞掛在昆侖墟的上空,錦緞在夕陽的掩映下瞬息萬變,贏得了十方仙人們的嘖嘖讚歎。

“不愧是我的孫女。”虎牙婦人滿意地微笑著,“竟能織出漫天晚霞來。”我一身素色的長袍,站在霞光之下,幾乎要陶醉了。

祖母說:“從此以後,每天都要有晚霞出現在西海的天空。”於是,我開始每天都不出玄室,端坐在織機邊上,如一尊雕像,隻有兩隻手在不停地穿梭。巫羅會照料我。這樣的生活是從小就過慣了的。我並不覺得特別寂寞。隻是沒有時間去看我自己織出的晚霞。好在祖母派來的人除了催促我多織一點,並未說過織錦的紋樣質地有何不妥。有時也會想想,有沒有機會再上一回十二樓,看看雲天煙霞呢?

巫羅漫不經心地說:“每天都是天晴,霞光萬裏的,不死樹的葉子都曬黃了。下場雨倒好。”

我心裏一動,決定去找雨師。

雨師赤鬆子搖搖頭,說:“西王母不喜歡看見自己的頭頂上天色慘慘淡淡的。倘若怪罪下來,我也擔當不起。”我說:“沒關係,我給你一點新奇的東西,你下完雨之後掛起來,祖母看了隻會更高興。”

虹,輕而且軟,極盡工巧,要比晚霞難織得多。但畢竟那隻是窄窄的一條。一個上午我就完工了。趁著巫羅睡午覺,我終於又溜上了十二樓,看赤鬆子折騰了一下午。待傍晚時分雨停了,赤鬆子拋出了我的新作。遠遠地,我聽見西海深處傳來一陣陣小小的激動和騷亂。頭一次別出心裁的舉動,我頗為自鳴得意,衝著那悠遠的七色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