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傷、悲痛、恐懼、愛戀、焦急、憂慮,欲求解脫而不可能,逆來順受又不適應。一方麵很想長壽延年,“獨有延年術,可以慰吾心”,同時又感到“人言願延年,延年欲焉之”,延年又有什麼用處?一方麵,“一飛衝青天,曠世不再鳴,豈與鶉鷃遊,連翩戲中庭”;“抗身青雲中,網羅孰能製,豈與鄉曲士,攜手共言誓”,痛惡環境,蔑視現實,要求解脫;同時,卻又是“寧與燕雀翔,不隨黃鵠飛,黃鵠遊四海,中路將安歸”,現實逼他仍得低下頭來,應付環境,以保全性命。所以,一方麵被迫為人寫勸進箋,似頗無聊;同時又“口不臧否人物”,極端慎重,並且大醉六十日拒不聯姻……所有這些,都說明阮籍的詩所以那麼隱而不顯,實際包含了欲寫又不能寫的巨大矛盾和苦痛。魯迅說向秀的《思舊賦》是剛開頭就煞了尾,指的也是這同一問題。對阮籍的評價、闡解向來做得不夠。總之,別看傳說中他作為竹林名士是那麼放浪瀟灑,其內心的衝突痛苦是異常深沉的,“一為黃雀哀,涕下誰能禁”;“誰雲玉石同,淚下不可禁”……便是一再出現在他筆下的詩句。把受殘酷政治迫害的痛楚哀傷曲折而強烈地抒發出來,大概從來沒有像阮籍寫得這樣深沉美麗。正是這一點,使所謂魏晉風度和人的主題具有了真正深刻的內容,也隻有從這一角度去了解,才能更多地發現魏晉風度的積極意義和美學力量之所在。
魏晉風度原似指一較短時期,本書則將它擴至晉宋。從而陶潛便可算作它的另一人格化的理想代表。也正如魯迅所一再點出:“在《陶集》裏有《述酒》一篇,是說當時政治的”,“由此可知陶潛總不能超於塵世,而且,於朝政還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陶潛的超脫塵世與阮籍的沉湎酒中一樣,隻是一種外在現象。超脫人世的陶潛是宋代蘇軾塑造出來的形象。實際的陶潛,與阮籍一樣,是政治鬥爭的回避者。他雖然沒有阮籍那麼高的閥閱地位,也沒有那樣身不由己地卷進最高層的鬥爭漩渦,但陶潛的家世和少年抱負都使他對政治有過興趣和關係。他的特點是十分自覺地從這裏退了出來。為什麼這樣?在他的詩文中,響著與阮籍等人頗為相似的音調,可以作為答案:“密網裁而魚駭,宏羅製而鳥驚;彼達人之善覺,乃逃祿而歸耕”;“古時功名土,慷慨爭此場,一旦百歲後,相與還北邙……榮華誠足貴,亦複可憐傷”;“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柯葉自摧折,根株浮滄海……本不植高原,今日複何悔”等等,這些都是具有政治內容的。由於身份、地位、境況、遭遇的不同,陶潛的這種感歎不可能有阮籍那麼尖銳沉重,但它仍是使陶潛逃避“誠足貴”的“榮華”,寧肯回到田園去的根本原因。陶潛堅決從上層社會的政治中退了出來,把精神的慰安寄托在農村生活的飲酒、讀書、作詩上,他沒有那種後期封建社會士大夫對整個人生社會的空漠之感,相反,他對人生、生活、社會仍有很高的興致。他也沒有像後期封建士大夫信仰禪宗,希圖某種透徹了悟。相反,他對生死問題和人生無常仍極為執著、關心,他仍然有著如《十九首》那樣的人生慨歎:“人生似幻化,終當歸虛無”;“今我不為樂,知有來歲否”。盡管他信天師道(參看陳寅恪《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係》),實際采取的仍是一種無神論和懷疑論的立場,他提出了許多疑問:“夷投老以長饑,回早夭而又貧……雖好學與行義,何死生之苦辛。疑報德之若茲,懼斯言之虛陳”,總結則是“蒼旻遐緬,人事無已,有感有昧,疇測其理”。這種懷疑派的世界觀人生觀也正是阮籍所具有的:“榮名非己寶,聲色焉足娛。采藥無旋返,神仙誌不符。逼此良可惑,令我久躊躇。”這些魏晉名士們盡管高談老莊,實際仍是知道“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老莊(無神論)並不能構成他們真正的信仰,人生之謎在他們精神上仍無法排遣或予以解答。所以前述人生無常、生命短促的慨歎,從《十九首》到陶淵明,從東漢末到晉宋之後,仍然廣泛流行,直到齊梁以後佛教鼎盛,大多數人去皈依佛宗,才似乎解決了這個疑問。
與阮籍一樣,陶潛采取的是一種政治性的退避。但隻有他,才真正做到了這種退避,寧願歸耕田園,蔑視功名利祿。“寧固窮以濟意,不委屈而累己。既軒冕之非榮,豈縕袍之為恥。誠謬會以取拙,且欣然而歸止。”不是外在的軒冕榮華、功名學問,而是內在的人格和不委屈以累己的生活,才是正確的人生道路。所以隻有他,算是找到了生活快樂和心靈慰安的較為現實的途徑。無論人生感歎或政治憂傷,都在對自然和對農居生活的質樸的愛戀中得到了安息。陶潛在田園勞動中找到了歸宿和寄托。他把自《十九首》以來的人的覺醒提到了一個遠遠超出同時代人的高度,提到了尋求一種更深沉的人生態度和精神境界的高度。從而,自然景色在他筆下,不再是作為哲理思辨或徒供觀賞的對峙物,而成為詩人生活、興趣的一部分。“藹藹停雲,蒙蒙時雨”;“順耳無希聲,舉目皓以潔”;“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春雨冬雪,遼闊平野,各種普通的、非常一般的景色在這裏都充滿了生命和情意,而表現得那麼自然、質樸。與謝靈運等人大不相同。山水草木在陶詩中不再是一堆死物,而是情深意真,既平淡無華又生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