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誰,影響並改變著我?
這個世界,在這幾十年裏進步得太快,當然這種進步更多體現在技術上。在我出生的時候,收音機還是珍寶,我們通過它緩慢地了解並靠近世界,而現如今,是互聯網時代,我們不再需要“靠近”世界,我們就是世界的一部分,而誰如果能讓自己與世界保持距離的話,簡直就是一種時尚的生活。在我出生的時代,電話少之又少,人們去找人,純屬賭運氣,找到最好,找不到明天再來。不過,一般都可以找到,因為人們的生活半徑太小,哪怕要找的人不在家,等一會兒也就回來了,人們,都走不遠。而現如今,一個人有兩個手機司空見慣,聲音近在眼前,其實你並不知道他在哪裏,或遠或近,都有可能,但似乎,人群之中,心與心的距離卻越來越遠……
人類,進步了嗎?人性進步了嗎?那些讓我們喜怒哀樂的事情,都一定與物質有關嗎?是技術推動世界,還是人心左右世界?
我相信,過去、現在、將來,真正推動我們前進的,依然隻是人——別人,與你自己。人的故事,是這個世界永遠的主題。對於我自己來說,回望過去,最該感謝的,當然是人,是他們,推動我前行。
詩人們
對於中國人,不管念過多少書,可能或多或少都受到過詩人們的影響。李白、杜甫就在血脈裏,已不必多寫;對我這一代人來說,北島與他的戰友們是繞不過去的名字,就從他寫起吧。
八十年代中期,我從邊疆小城到北京上大學,那個時候不像現在,沒有互聯網,資源信息無法平等共享,可能我的北京同學自打中學起就知道北島、舒婷,可我的確是到北京之後才知道的。我自認為,從少年到青年,從學生到知識分子,從人雲亦雲到獨立思考,一個重要的轉折點就是從讀到北島們的詩開始的。
八十年代初,顧城說“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北島則用詩給了我們難得的懷疑,開始學會用懷疑去尋找現實的答案。而且我之所以喜歡並被北島所影響,是因為他的詩在懷疑思考中,還擁有一種硬度,鈣分十足。
這種影響在當時,不過是每一次相逢時的衝動與激情,而今回想起,才能更準確地知道:今天我的視線與思考,與詩中那一行又一行中國文字有著怎樣的聯係。大學畢業時,一本並不厚,記得是黑色封麵的《北島詩選》不知何故丟失了,今天都回憶得起來那一種沮喪心情。其實,二十年裏丟下的東西太多,可那一本小書卻好像遲遲割舍不下。
在我大學畢業那一年,北島也走了,用他的話說,帶著中文這唯一的行李,流浪世界。很多很多年之後,首先是在書店裏又看到了淺綠色封麵的《北島詩選》,一瞬間激動萬分,就像以為丟了就再也找不到的寶物失而複得,我買了好多本送同學,天真並興奮地以為又買回了過去的歲月。這以後,文字上的相遇就容易多了,不過,這些年裏,北島寫得更多的是散文。可讀著讀著就知道,骨子裏依然有詩,隻不過,歲月把詩拉長了,變成了散文,也在讀者心中投射下更多的波紋。其實流浪也很好,這二十年,如果北島一直在北京,不知會不會有《青燈》、《午夜之門》這一係列的文集,即使有,估計也是字數相當,價值該是不一樣的。距離不一定產生美,卻可能產生一種安靜以及不為時代快速更迭所擾動的思考。
在北島走的那一年,離開的詩人不隻他一個,還有一個幾乎是我們同齡人的詩人海子,隻不過,他走得徹底,真的不再回來。
他的詩,在他活著的時候,讀過但不多,他走之後,幾乎都讀了,不隻一遍。“麵朝大海,春暖花開”已然進入盛世,在歡聲笑語中綻放,並成為一個又一個房地產項目的廣告語。可我猜想,海子不一定願意,因為他寫這首詩的心情與現今人們讀這首詩的心情應該很不一樣。讓我最喜歡的,還是那一首很大的《祖國》和一首很小的《日記》,前者的開篇有這樣的四句:“我要做遠方的忠誠的兒子/和物質的短暫情人/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醜走在同一道路上……”而後一首,寫於詩人坐火車路過西部戈壁上的德令哈,結尾處,這樣的兩句“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世界/我隻想你”一直讓我感歎。不管寫的是親情還是愛情,都是情詩,而好的情詩不多,這一句名列其中。
一轉眼,詩人們離去都已超過二十年,海子被大張旗鼓地表演性紀念著,故事講得很多,沒人細讀他的詩。我真怕,海子從此就與“麵朝大海,春暖花開”緊密相聯,海子得不到的卻成了他的標誌。不過也沒辦法,詩人一貫被誤讀。二十年之後,北島來到香港,中文不必再當行李,北京也可以常回一回,都老了,當初的劍拔弩張像個笑話,嘲笑著我們自己和時代,激情都舊了,隻有城市是那麼讓人陌生地新著,有些恩怨情仇也會在歲月的調和下走向和解嗎?
詩人們都走了,我更喜歡在人群中尋找詩人,換一個思路,就不那麼失望,因為詩人好像隨時都可以找到。
先說官大的,比如總理。見到過兩次朱鎔基動情,一次接見駐南聯盟大使館被誤炸死難者的家屬,握手之後,總理忘情痛哭;還有一次,接見悉尼奧運會體育代表團,當女足姑娘講到,中國女足輸了,小組賽後回家,早上要上汽車回國,卻發現,她們的對手美國女足的一些隊員來為她們送別……講到這裏,我注意到,總理的眼圈又紅了。顯然,這是一個外表威嚴內心卻有情的人。難怪,在記者招待會上,一句“不管前麵是地雷陣還是萬丈深淵,我都將義無反顧,勇往直前”,在我看來,就是政壇語言中少有的詩,也難怪,人們會對此印象深刻。
2003年正月十五,元宵晚會上,我向即將卸任的他告別,我說:“您辛苦!”他笑,“你們才辛苦!”我說:“政聲人去後,人們都會記住您的。”他半玩笑半嚴肅地回答:“能記住我名字不罵我就不錯了!”
他卸任後,也有人對他任總理時的強硬有說法,但一位西部不發達省的副省長對我說過這樣一句話:“你聽見過窮省的人罵他嗎?”
退了之後,朱鎔基果真極少在公眾麵前露麵,有人說,他傾情於山水和自己的京劇愛好中,我想也好,讓心中詩意的那一麵更多釋放。
其實不止朱鎔基,溫家寶也似乎如此,隻不過風格不同罷了。朱鎔基有李白的氣質,溫家寶讓人想到杜甫;朱鎔基如武當,溫家寶像少林,骨子裏的詩人情懷都是有的。這不僅體現在溫家寶在記者招待會上必吟詩,還體現在他希望有“仰望星空”的人。其實把“尊嚴”寫進政府工作報告,本就是一個有詩意的舉動,同柴米油鹽相比較,尊嚴不能當飯吃卻比吃飯更重要。如同詩,不一定有用,卻有它看似沒用實則珍貴的價值。在我看來,“尊嚴”的提出,是中國三十多年改革之後,提出的第一個真正有詩意的目標。
也因此,我常盼望著政治中偶爾要有點兒詩,好詩,它會讓政治不那麼冰冷和功利。
同樣的,離開官大的,說我們每一個人,或許競爭、忙碌中,也該讓生活有一點兒詩意,否則,連大自然的花,都不知為誰而開,人生也會慢慢幹涸。生活的理想,也該加一點兒詩意,倘若都是現實,都是物質,真是把人生變成苦役,現實也會把我們逼瘋的。
於是,我從不悲觀,當有人感慨詩人已死的時候,我習慣在身邊去尋找詩人。我總是悄悄地在他們的身上尋找詩人的氣息,有了的,總是可以多多交往,甚至成為朋友;一點兒都沒有的,表麵有禮貌但卻離得遠遠的。這本是一個無趣的時代,沒有詩意的生命就更無趣,人,總該在柴米油鹽之外有點兒其他東西吧。
所以,正死掉的隻是詩,但詩人還在,隻不過,人們已不一定用寫詩的方式來創作,這,就更需要讀者的細心。
老頭兒們
必須承認,我喜歡很多老頭兒,也願意靠近他們,不僅得到智慧與啟迪,還可以就近靠近榜樣們。在我的人生目標中,最大的一個就是:將來成為一個好玩的老頭兒,就像我現在喜歡的好多老頭兒一樣。
比如黃永玉。
聽說他是全北京最早開私家車的幾個車主之一,而且是高層特批的。在這個故事裏,真正讓我感慨的是,開車時,他已經過了六十。後來,各種好車都喜歡,有空就過把癮,隻是到近幾年,年紀大了,才隻看不開了。
老爺子似乎對好多事情都如對汽車一般感興趣。大家一提到他,就會想起畫家這稱謂,可在我眼裏,他是文字第一,木刻第二,畫畫第三。這可不是故弄玄虛,不信,您翻翻他的書看一看,從頭到尾,你都能找到開懷大笑的機會。然而文章寫的可不都是喜劇,甚至更多是悲劇,但文字中,總能釋懷並化解。當然,湖南人筆下,怎會沒有嬉笑怒罵的辣,可各種情緒總是被他調適得很好,讓你笑中有淚地完成一段文字旅程。甚至我認為,當下中國文壇,各路寫散文的高手,超出老爺子的少之又少,更何況,麵對黃永玉這個名字,想占有他一幅畫幾乎沒可能,但花百八十塊錢,占有他寫的幾本書並因此分享他的智慧、思考與幽默本事,這便宜占大了。
老爺子還寫詩,寫成一本詩集,然後一本正經地到書店裏找一幫老友慢慢地讀,退了的李瑞環都來幫忙,沒什麼起立握手,大家都玩得開心。而在北京的東郊外,老爺子大手筆建了一個園子叫萬荷堂,時常高朋滿座,有重要聚會就由老爺子寄出親筆書寫的請柬,把遊戲也正規對待。我接到過請柬,但還從未去過,一來機緣不巧,二來也怕攪了老爺子的清靜。然而,一想到他,還會很開心。這個時候,你不太怕歲月的侵蝕,原來老去,不過意味著生命的另一種可能,甚至你會好奇,歲月中那麼多的苦難,都去哪兒了呢?
寫到這裏,我該停筆,因為想到老爺子的一幅畫,畫麵上是一隻大鳥,這不奇,旁邊一行字把我看樂了:鳥是好鳥,就是話多!
我估計,這畫說的是主持人,所以,話就到此。
丁聰是黃永玉的老朋友,我在十幾年前因為采訪而走進“小丁”的家,以後就多了一些思念與牽掛。前些年,一場大病,老爺子進了醫院,出來後,我看到他,慰問,沒想到老爺子依然笑容滿麵,“我該走了,可問了一圈,人家不收。”於是,我們爺兒倆接著聊,老爺子又一句話把我逗樂了:“住院手術真有好處,你看,我一下子瘦下來幾十斤,這下省心了!”仔細一看,還真是,老爺子瘦了太多,但是樂觀沒變。其實,這一輩子,折騰他的可不隻是病,比如黃金歲月去養豬,可回過頭,老爺子會驕傲地對我說:“我養那豬,特肥!”
一想也是,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沒點兒樂觀真不行。估計也有不少好老頭兒,被折騰給擋在老年之外,也就靠著樂觀與豁達,丁聰們走到人生的終點。2009年,老爺子走了。麵對這一消息,我沒有傷感,既然老爺子用自己的一輩子,把笑容變成了一種力量,那我們幹嗎不用笑容來紀念他?
黃苗子、鬱風是一對曆經苦難的神仙伴侶,老年時,可愛加劇。有一次,鬱風一本正經地問我:“西班牙邀請我去,你說,我去還是不去?”問話時,老人家還擺出西班牙弗拉門戈舞的造型,神態如少女,而此時,她已年近九旬。年輕時,她們一群同學向往過西班牙,但後來時代動蕩變遷,西班牙終成夢,年近九十,機會來了,老人的心動了。
我自然回答:“去啊!”
老太太樂了,這時,旁邊的黃苗子插話:“你幫她聯係神舟飛船吧,她還想上太空呢!”
大家全都哈哈大笑,誰都忘了這是一對接近九十的夫婦。
再說一位年輕的。今年七十四歲的韓美林,兩年前做了一次大手術,出來後自我感覺“比以前聰明多了”!其實,他以前就聰明,要不然,不會讓奧運會的吉祥物福娃從他手上誕生。但對待這個作品,他習慣輕描淡寫,因為過程中,“不懂藝術的人話太多。”你看,老爺子的話不比畫差吧!而這樣的話多著呢。
作為政協常委,開會時,見很多人好話說盡,老爺子一笑:“各位,咱們到這兒來,是來獻計獻策,而不是來獻媚的!”一句話擲地,滿屋子的尷尬和沉默,之後是掌聲。
在北京通州,韓美林藝術館裏,各種作品琳琅滿目,吸引著人們參觀欣賞。某日,他接到通知,第二天,有大人物要來參觀,放下電話,韓美林收拾行李,買了張機票,跑了,一個沉默的空城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