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遍,都有新意。
唐浩明《曾國藩》
讀長篇小說《曾國藩》,與我接觸電視是同時,都在1993年,一個從人生道路,一個從人性深處,都極大地影響了我,雖然這兩者的重疊多少有些巧合。
那時的《東方之子》拍攝,時常要出差,湖南湖北江蘇四處跑,剛剛開始與人打交道,描述東方之子們的內心世界,於我當時二十五歲的年齡,是一個挑戰。
三卷本的《曾國藩》很長時間陪伴我轉戰東西,從我們長期的曆史教科書上看,曾國藩絕對不是“東方之子”,甚至相反,雙手沾滿了人民的鮮血。
在唐浩明的筆下,曾國藩活了,有血有肉有痛苦有掙紮有輝煌有文化,這與在嶽麓書院裏,唐浩明多年整理曾國藩家書緊密相連。當更多的細節出現在人物身上的時候,人有了;而當人的複雜性寫清楚時,曆史靠近了真實。我猜想,唐浩明寫《曾國藩》可不是為了顛覆,他不過是想還原,當然應當被還原的曆史還有很多,隻不過,曾國藩幸運地遇到了自己多年後的同鄉。
這位一生坎坷前行的老東方之子,終於一步一步靠近自己人生的巔峰。在唐浩明的筆下,細致地描繪了這一高處,便是曾國藩坐到皇帝身邊,吃了一頓至高無上的飯,似乎一生,都為了這獎勵一般的一頓飯。
看到這裏,我過了一個坎兒。如果這意味著人生的巔峰,不要也罷。
人性如此複雜,唐浩明筆下的曾國藩,你已分不清成功還是失敗,輝煌還是悲涼,是英雄還是小醜。然而,正是這一係列的不知道,把人性的複雜寫得淋漓盡致,我找到了走進“東方之子”們的內心之路,不再是概念般的文字。
告別,是一個下午,地下室昏暗的光影中,《曾國藩》最後一本還剩幾頁,我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讀,隻為推遲與一本書和一段人性之旅的告別。然而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終於結束,而思緒難平,打開筆記本,寫下幾千字,至今留存。
多年之後,在湖南,曾國藩與唐浩明的老家,我見到了唐浩明,簡單的寒暄之中,不知浩明先生,是否聽出了我的感謝與感慨。
《辛德勒名單》
記不清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哪一個年頭什麼季節,當時我已在電視台工作了有一段時間,然而與過去廣播電台球友們的定期相聚是保留節目。
在我租來的房子裏,球友們聚齊,在地毯上席地而坐,喝酒聊天之後,麻將就是我們友情相聚的借口,也是友誼延續的道具。一宿的麻將昏天黑地,有輸有贏,陽光透過窗簾打在我們蒼白的臉上,到了送客的時候。
不知誰,在門口的鞋櫃上看到一盤錄像帶,《辛德勒名單》,我想起來,是頭一天製片人時間借我的,說,奧斯卡大片,牛×。
“看看吧?”
牌桌上輸家與贏家都有些意猶未盡,於是收住要出門的腳步,又席地坐下,帕爾曼的小提琴聲音在充滿煙味的房間裏響起,一段猶太人的苦難與溫暖拉開了大幕。
整整兩個多小時,幾乎沒人說話,更奇妙和不可思議的是:剛剛打過一夜麻將的人們,竟然沒有一個睡著,而當片尾字幕拉起時,窗簾再度拉開,每一個人似乎都格外清醒。
長久地沉默,大家不知該說些什麼。
錄音師房大文張嘴了:“看樣昨天晚上,咱們打麻將,太俗了!”
他想開個玩笑,可大家竟都點頭。
好片子就是好片子,我之後很久都在琢磨的事情是:中華民族比誰吃的苦都多,可為什麼從來沒有我們自己的《辛德勒名單》?
答案可能在對人性的理解上吧。苦難隻有被賦予人性,才具有被好好表達的可能,如果為表達苦難而表達苦難,又或者背上其他意圖,有時苦難都會讓人笑場。
一個商業大片的導演斯皮爾伯格就這樣,真正地嚴肅並苦難了一次,而我,則永遠記住了那個麻將之夜後,不再想睡覺的早晨。
《鬼子來了》
在國產電影中,《活著》、《霸王別姬》再加上《鬼子來了》是我心目中的三座高峰。可惜,幾乎都沒公映。前兩者看的是錄像帶和DVD,最後一部還真看了回規模不大的電影。
其實,薑文早就開始琢磨拍這部電影,當時他還在河北涿州拍周曉文的《秦頌》,采訪中,就和我聊起過這部電影的最初構思。
再後來,薑文開始拉班子,辦公室在故宮的一牆之隔,紅牆古樹,常常讓你覺得,牆外的世界好像並不真實。其間,為找音樂,還與我聊過,給他的推薦,好像也認真考慮過。
不過,真正的震動是從試映開始的。
片子剪完了,我被邀請去參加小範圍試映,估計薑文是想摸摸大家的感受。試映點在東城一條大胡同裏的一家賓館。我遲到了五分鍾,薑文在院子裏,啥話沒說,推我進了放映廳。
驚心動魄的一次觀影經曆,看得出,平日話不多的薑文,已把對中國人民族性格的思考放到了《鬼子來了》之中,可貴的是,這種極其深刻的思考,是被電影語言傳遞著,不是什麼說教或喊另一種口號。這從一會兒一次的笑聲中就可以感受得出來。
電影放完了,人散去,空空的屋裏剩下我和薑文,我剛想說話,他製止了我,按下放映鍵,重放了我因遲到而未看到的開始五分鍾。這一個細節,詮釋了真正的薑文。據說當初《陽光燦爛的日子》在相關部門審片時,薑文緊張萬分,人家在樓上看片,他在樓下偌大的院子裏不停地走動,一圈又一圈。有好事者追述:手裏還拿著一把斧頭。認真與求完美的焦慮由此可見一斑。為我重放這五分鍾,是又一個例子。
不過我一直好奇的是,如果當初《陽光燦爛的日子》也如《鬼子來了》一樣的命運,那斧頭會怎樣使用?
五分鍾演完了,燈光亮起,薑文臉上現出了一種急於聽意見的表情。
說了什麼我忘了。其實也不必真說什麼,有些事情有共鳴,不一定都由語言表達。但我卻記得回家後的那一夜,噩夢不斷,都與《鬼子來了》的場景有關。沒辦法,都是中國人,《鬼子來了》中,應該也有我。
又是幾年過後,《太陽照常升起》後的薑文,我們遇上,問他又在準備什麼。他輕輕一笑,聲音不大地說:“一個商業片。”
不過,也注定是薑文特色的商業片吧。拍過《鬼子來了》之後,薑文再拍一輩子商業片,估計也沒人叫他商業片導演。
而他,也會平靜下來嗎?
《第八日》
這是一部知名度並不高的法國片子,對我的意義卻並不尋常,看過好幾遍的電影,對我來說,少之又少,除去李安的《飲食男女》,恐怕就是《第八日》。當然,後來的幾遍,大多是我強烈推薦給家人和朋友時,在旁邊陪看導致的,然而每看一次,都十分動容。
電影的故事不複雜,一個都市裏的中年白領,正麵臨生活中的一切焦頭爛額:工作的壓力、離婚、沮喪,終於有一天,他接近崩潰地逃離,然而在這個過程中,他遇到了一個弱智的年輕人,這個弱智者簡單淳樸,時常麵露笑容,想念媽媽,接近生命中最質樸的感動。一步一步的,這個中年白領被年輕人因弱智而保有的單純所感染,內心慢慢平靜下來,沮喪與焦慮慢慢退去。然而,在他開始重生的時候,那個幫助了他的弱智年輕人卻離開了這個世界。
所謂片名《第八日》,是指上帝前七天創造了天地萬物後,第八日,創造了這個弱智的年輕人,暗指他是一個禮物。
僅僅這樣簡單的介紹,您會想到什麼?
我們每一個人,其實都有可能是那一位掙紮中的中年人,盡心竭力地維持著一切,讓生命危機四伏,卻與快樂背道而馳,然而回複簡單和質樸,在這個誘惑叢生的時代談何容易。
所以怎麼看,《第八日》都像是一個法國版的追問:“幸福在哪裏?”
電影並沒有直接給出什麼答案,答案就在一個又一個詩意的畫麵與慢下來的節奏之中。更可能的是,它在你的盈眶熱淚裏。不過,有時,這種洞悉答案後的清醒依然是短促易逝的,明天,誘惑與太陽照常升起,你會再度心亂如麻。難怪一周隻有七天,其實並沒有第八日。
那就再看一遍《第八日》。
席夫版《巴赫平均律》
想當初,1997年,為做三峽大江截流的直播,我與方宏進住進了停靠在長江邊上的大船裏,我倆一個房間。讓我永遠印象深刻的是,剛一進屋的他從箱子裏拿出一瓶二鍋頭,放在窗台,接著拿出筆記本電腦,隨後拿出魯賓斯坦版本的《肖邦夜曲》放入電腦開始播放,二鍋頭與鋼琴曲,就這樣奇妙地在長江上混合起來,成為我記憶中的一部分。
讓我記得如此清楚的另一個原因是,當時,我也是魯賓斯坦版《肖邦夜曲》的狂熱愛好者,它優美浪漫,詩意並讓人浮想聯翩。我曾經以為,從放鬆的美感上說,它該是極致。
這個認知不錯,然而當我碰到並聽進去席夫版的《巴赫平均律》之後,我又得到了一個答案。
其實,這應當是練琴孩子們必彈的曲目,仿佛十分簡單,最初根本找不到《夜曲》的美感,因此錯過很久,但隨著年歲的增長,它不可避免地走進我的生命。
它簡單極了,甚至讓你產生錯覺,以為學幾天鋼琴,自己也可以彈奏。但是,年歲長了才明白,簡單最難。就像有的人說過:想把莫紮特演奏好,要麼是孩子,要麼是老人,別的人幾乎不可能。因為簡單要求純真,你沒有天使般的心,那麼音樂中天使般的美感,就容易被你弄巧成拙。如同年少時,總在甜水或可樂中找到最美的滋味,但人到中年,卻終於在淡茶甚至白水中品出味道,有一絲苦有一點甜,這個時候,才真的在可口的同時可樂一下。
演奏巴赫如此,聽巴赫也有這種要求。我喜歡並不意味著我就是它最好的聽眾。恰恰相反,在它簡單到真正優美而又空靈的境界中,恰恰聽出自己內心的紛亂和錯綜複雜來。可有趣的是,音樂繼續前行,時間久了,你也會如慢慢登山一樣,一步一步找到清涼與透氣的感覺。其實,這是一種精神上的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