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給八郎送去咖啡的時候,他突然向我開口說話了:“你不是日本人吧?”“我是中國人。”“白天那個小夥子也是中國人吧?”
“對,也是中國人。”我知道他指的是和我在同一家店裏打工的居南。
“他過去是軍人吧?”
“不是,他從沒當過兵。”
“你怎麼知道?”八郎頗有興趣地眯起眼睛。
“因為他是我的丈夫。”
八郎笑了,臉上出現了一個“×”字,卻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不和諧。那是八郎在店裏第一次笑,連店長也這麼說。
八郎臨走時遞給我一個條子,上麵寫著:“今周星期日晚間6點,我在神田車站北口等你們夫婦,有事說說。”
字條是用中文寫的,卻夾雜了一些日語的用法在裏麵。我將它拿給居南看,居南說,那就會會這個“神秘人物”。
見麵那天八郎的裝束有了些變化,一貫的黑色西裝換成了灰色,麵部表情也比平時舒緩了許多。在日本橋附近一家高級料亭坐下來後,八郎終於講出了要跟我們“說說”的事情。
原來,這家高級料亭是八郎個人經營的,已經有近30年的曆史,現在卻遇上了一個大麻煩。八郎酷愛打麻將和賽馬,一周隻到店裏來一兩次,也隻是看看賬目,過問一下經營情況,店裏的事一直交給一個叫河村的日本人管理。可一個星期前,河村和一個女店員拿著店裏的錢私逃了。八郎報了案,店卻是勉強支撐著。八郎觀察了很久,決心傾注幾十年的經營經驗,培養他認為過去一定當過軍人的居南。
居南問八郎:“你過去與河村交往了這麼久,都沒能取得真正的信任,你有什麼理由相信我呢?”
八郎臉上又出現了一個“×”字:“你看上去是一個很講義氣的人,且身姿挺拔,氣宇軒昂,你真的沒有當過兵嗎?”
“沒當過兵是我一生的遺憾,我隻在大學的時候接受過一段軍訓。”居南說。
八郎笑了:“這就足夠了。我在中國長大,中國人身上有一種忠義,它很像日本的武士精神,可在現在的日本人身上卻很難找到了。武士最講‘禮義’和忠孝。”
“我並沒有想過對你效忠啊。”居南故意激他。
八郎沉默了片刻,然後十分嚴肅地說:“人應該效忠自己的名節。”
八郎的一番話竟使居南下了決心。很快,他便辭去了咖啡店的臨時工,白天從學校上完課,便進入了八郎料亭店長的角色。
八郎從高利貸的貸款處借出了一筆資金來應付店裏的周轉,他大大減少了賭博的次數,將很大的心思轉移到店裏的經營上來。從待客到管賬到經營的訣竅,八郎在幕後不遺餘力地指導著居南。
八郎的料亭坐落在日本橋和茅場町之間的金融街上。店雖然不大,卻裝潢得既氣派又高雅。三個廚師中有兩個曾經留學歐洲學習西洋料理,另外一個則專攻日式和食。這樣的高品位之下,它的價格也是日本普通人用餐的三四倍。
很快,店裏恢複了正常的運轉,八郎對居南的管理也非常滿意。他開始放手交給居南,漸漸拾回了自己的愛好。
這樣長期的接觸中,才知道八郎原來是一個十分善良的人。他雖然總是繃著臉,但對店裏的上上下下卻十分友善。他經常用自己的錢犒勞大家,想盡一切辦法解決店員個人生活上的問題。
店裏的狀況雖然恢複到了原來的水平,但家大業大,支出過多,特別是幾位廚師,幾乎拿到其他店裏兩倍的工資,所以賺到八郎手裏的錢就不多了。八郎對此卻從無怨言,每月結算後,八郎都會交給居南15萬日元,讓他到銀行彙給一個叫三枝的女人。居南曾問過八郎這是什麼人,八郎痛快地說: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第一個女人。
八郎一輩子未娶,可錢大多花在了女人身上。他曾對居南說,他這一生不知道什麼是愛,他沒有被人愛過,也沒有愛上過別人。那一年,我的父親來日本舉辦書法展覽,八郎曾去觀看,在一幅“愛”的字幅前凝視了很久。他說他第一次看到“愛”字有這種寫法,真的像捧著一顆心。父親笑了,隨手摘下那幅字送給了八郎。八郎爽快地接受了,並笑著說,下輩子一定做一個有愛心的人。
八郎究竟是不是黑社會成員一直是一個謎。店裏從來沒有人來搗亂,收什麼保護費;八郎拖欠的高利貸公司的貸款,對方也是畢恭畢敬地來商討償還的日期。八郎也盡力從自己的各種開支中節約出來償還,然而卻一次沒有拖欠過彙給三枝的錢。
八郎在一次酒後對居南講起了三枝。三枝的丈夫是在戰爭中陣亡的,幾年以後,15歲的八郎帶著臉上一道深深的疤痕上京闖蕩,第一個歸宿就是三枝的居酒屋。居酒屋的工錢使八郎活了下來,也感受到了來自父親以外的第二個人的溫情。雖然這個女人比他大20歲,但八郎還是通過她從一個少年變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直到八郎30歲後有了其他的女人,他才搬出三枝那裏。那時三枝已經老了,店也關了。那以後八郎每個月都按時寄生活費給三枝,30年來從沒有間斷。八郎對居南說,多少個他曾經喜歡的女人,都因為阻止八郎付給三枝生活費而被他拋棄了。
八郎的死十分突然,那是在居南進店的兩年之後。日本泡沫經濟的破滅造成了市場低迷,店裏的經營狀況一跌再跌,料理的價格也做了大幅的調整,這不是居南的能力和八郎的努力所能挽救的。居南曾經建議店員們同甘共苦,削減在業人員的工資,八郎卻不同意這樣做。他說這其中有些人已經跟了他將近三十年,他一定會有更好的辦法解決店裏越積越多的赤字。
那段時間八郎明顯地老了,腰彎了,麵部略微有些浮腫,大大減少了他往日的威嚴。有時候,他會長時間地凝視著掛在店裏做裝飾的那把腰刀出神,那是父親留給他的,他的眼神裏含著刀尖劃過臉頰時所感覺到的那種冰涼。
八郎是在一次賭馬結束後因酗酒而死於車禍的。這場車禍曾經引起了很多人的懷疑,因為以八郎的酒量,是不至於意識混亂到將車翻到公路下麵去的。而且他將身後安排得井井有條,甚至很早就寫下了遺囑。
八郎死後留下了8000萬日元的保險金,它的受取人是三枝老太太。
在八郎的葬禮上,我們第一次見到了三枝老太太。她已八十幾歲的高齡,臉上寫著和走過的歲月相符的滄桑。
參拜了八郎被修飾過的遺容,三枝老太太在另一個房間裏給參加葬禮的人備了酒菜。她說八郎在世時麻煩大家,今天是最後一次感謝各位了,大家吃好、喝好,八郎也就安心了。說這話的時候,三枝儼然是八郎的母親。
葬禮結束後,三枝老太太拉過居南,她說根據八郎的遺囑,八郎拖欠的貸款、店員的工資和安置金等都從保險金裏麵出,其餘的才是八郎留給她的養老金。
居南聽完遺囑的內容,又一次回到八郎的靈位前,將那把腰刀取下來,鄭重地擺在了八郎的身邊。
這是一個沒落的武士,為自己的“義”所做的最後一次斷然的效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