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便是這樣問著為什麼的時候,衝進了暴風雨。
西江的行為很像那個時代那個年齡的年輕人。衝動而絕望的。於是問天。以為會得出答案。或者以為已經天塌地陷。於是他們的舉動總是容易過激,甚至有做作之嫌。
是的西江像瘋子一般在夏夜的暴風雨中歇斯底裏地奔跑著。他這樣做就是想讓自己清醒,他想他隻有置身於如此酣暢淋漓的洗滌之中,才可能真正弄清楚究竟什麼是正確的。
不知道那樣的夏夜的暴風雨能否讓西江清醒。但是顯然他懲罰自己,因為在雷鳴電閃和大雨傾盆中,他不僅被衝刷著,而且在奮力奔跑。大雨如注。以至於西江幾乎無法喘息。因為無法喘息,西江才意識到,他是多麼希望找到一個避雨的地方……
這樣,西江終於回到了麥穗的玻璃窗前。這大概是西江的宿命。
那一刻西江又一次想到了林造反。
於是西江看到了此時此刻麥穗竟然也剛好站在玻璃窗前。好像在等待什麼?又好像隻關心著窗外的雨。麥穗目光深遠。穿過了重重疊疊的雨絲。好像是天外的某個地方。那超越了一切的。那個西江根本無法抵達的境界。麥穗並沒有對窗外突然出現的人影感到懼怕,也沒有對西江被澆成落湯雞的模樣感到吃驚。一切都是坦然的。反正她已經寵辱不驚。她隻是有點憐惜地看著西江。好像還對他說著什麼。隻是西江什麼也聽不到。他的耳廓裏灌滿的,隻有鋪天蓋地的雨聲。
後來西江看到,麥穗從黑暗中拿來一條白色的毛巾。她把毛巾舉到玻璃窗外西江的眼前,意思是,要西江擦掉臉上的雨水。但是西江卻拿不到那條毛巾。雨水依然不停地從西江的頭發和睫毛上滴落下來。後來麥穗就示意西江,何不拿出鑰匙,打開門,她可以從門縫裏把毛巾遞給西江。
西江看著麥穗。他渴望什麼?就是擦一擦他被淋濕的頭發?就為了幾縷被雨水淋濕的頭發,他有必要就顛覆了自己自造反以來奠定的信念嗎?
然而莫名其妙。西江變得順從。他本來有無限的權力,但他卻突然決定放棄了,從此歸順於麥穗的麾下。西江乖乖地按照麥穗的指引。他打開門鎖。走進房間。他唯一沒有聽從麥穗指令的事情,便是一進門就打開了房間的燈。他大概不喜歡黑暗,或者認為男人和女人不能單獨呆在黑暗中。但是白晝一樣的燈光卻立刻被麥穗熄滅了。西江不能接受在黑暗中和一個女人單獨相處的現實,而麥穗卻認為打開燈隻能讓他們一損俱損。好在西江並沒有堅持,他想既然他已經自動繳械,還有,他對被麥穗掌控的未來也充滿了一種迫切的好奇。
接下來西江接過毛巾。立刻的一股幽遠的馨香撲麵而來。那時的西江還從未聞到過的女人的香。西江立刻要求自己岔開這個不光彩的念頭。他隻想用毛巾擦掉臉上的雨水。但是,毛巾卻又突然被麥穗收回了。
西江茫然地看著麥穗。
在這一刻西江又想到了林造反的那番批判辭。無論如何西江弄不懂麥穗的用意,他差一點就退卻了,因為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和麥穗可能終究不是一種人。
麥穗牽著西江的手,把他帶到了那個房間的角落。這裏是玻璃窗外無論如何也看不到的一個隱秘的所在。麥穗把西江帶到這裏,也就等於是把西江藏匿了起來。
然後麥穗就把西江輕輕按到了一把椅子上坐下。因為西江太高了,他已經是個成熟的男人,高大而健壯,所以他隻有坐下來,麥穗才能夠到他的頭。接下來麥穗就繞到了西江的身後,十分輕柔地擦拭著西江的頭發,這使西江驀然想到了自己的母親,這也是順理成章的。麥穗擦拭得十分仔細,一縷一縷的,幾乎每一根發絲,然後是西江的臉頰,脖頸,肩頭,臂腕……
然後突然的,麥穗的動作就停頓了下來。她的柔軟的雙手就那樣停留在西江濕漉漉的滿是肌肉的肩榜上,西江看不到她的若有所思。但是西江卻感覺到了自己心頭的那一陣悸動。於是心被緊緊地收成了一團,就像一塊堅硬的石頭。
其實麥穗隻是覺得無奈,因為她無論怎樣盡心地擦拭,也擦不幹西江濕透的衣服。所以麥穗停了下來,隻是她並沒有對西江說出她的無奈。麥穗慢慢地迂回到西江的麵前。蹲下來。看著他。然後麥穗嚐試地解開了西江軍裝的第一粒紐扣。解開之後,她還是看著西江。仿佛問詢。然後她便開始一粒一粒地解開西江的所有紐扣。依然順理成章的。
西江本來想說什麼。或者反抗。但是他卻被麥穗的沉默震懾了。還用說嗎?他想這可能就是麥穗的力量,讓男人不能不服從她。麥穗就那樣揭開了西江的上衣。脫下來。擰幹。然後晾在玻璃窗的欄杆上,這樣外麵的人就更看不見屋裏的情形了,西江不知道這是不是麥穗的精心策劃。然後麥穗又回轉了過來,在西江身邊低頭凝視著他身上唯一的那條正在滴水的長褲……
西江下意識地抓住了自己的皮帶。
麥穗笑了。天使的笑。
不過那一刻西江真的害怕極了。那種從未有過的茫然無助的感覺。好像有人要殺掉他。他從未經曆過這樣的場麵。他眼前晃動的是轟轟烈烈遊行的場麵,還有紅寶書被高高舉起,在人們的頭頂彙集成紅色海洋的壯麗景象。
西江的思想最大限度地混亂著。他好像已經不能明辨是非了,更不要說讓自己回到紅衛兵戰士的角色中。他不明白自己何以會如此順從。他明明知道麥穗之於這場革命運動意味了什麼,也知道自己對這種行為所應當擁有的態度。但是他就是難以控製地跟著這個壞女人走了。像他小時候讀過的那個童話。他甚至覺得為了麥穗他能夠犧牲掉自己的一切。如果現在就有人要求他在革命和麥穗這兩者之間做出選擇,如果選擇了麥穗就意味著死路一條,他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
西江為了一個女人寧可背叛自己的信念。西江的危害不在於他個人的背叛,而是動搖了整個紅衛兵團的軍心。這樣看來,西江可能就是那種剛剛滋生的階級異己分子。就像兵團首領說起過的那樣,革命陣營中的敗類無處不在,要學會不斷發現並揪出他們,讓革命的隊伍不斷純潔。
是的,西江就是無法抵禦眼前的這個女人。他也越來越理解了林造反為什麼會在麥穗麵前一槍不發地束手就擒。在這樣的夏夜這樣的暴風雨中這樣的濕漉漉這樣的溫馨中,西江就是迷戀這個美麗的女人。就是愛她勝過一切。就是會信誓旦旦。決心愛麥穗一輩子愛她到死。其實西江早就愛她了。生下來就愛。或者幹脆為她而生。所以為了麥穗他什麼都可以失去。他不在乎她的身份她的年齡她的身處逆境她的醜惡名聲……
是的他不在乎。他很單純。隻有愛她。愛她便是一切。愛她便也能戰勝一切。
於是西江不再抓緊他的皮帶。他無所畏懼地把自己交了出去。徹頭徹尾的。交給了那個年長的女人成熟的女人溫情的女人甚至邪惡放蕩的女人……
西江還想,他們,西江和麥穗,男人和女人,他們難道隻有在這個夏夜這個玻璃窗後的角落中才能彼此平等、相互愛慕嗎?如果真是這樣,那人類又將是怎樣的悲哀?
麥穗是公認的壞女人。所以麥穗在那個雨夜對西江所實施的,應當也屬於壞女人的範疇。但是在那樣的時刻麥穗也許全無惡意。她也許隻是想換掉西江的濕衣服,不讓他在暴風雨後感冒發燒,因為她知道感冒發燒有多麼難受。但是也不能保證麥穗和西江在一起的時候就全無邪念。因為她早就看透了西江的心,看到了這個男生無時不在的那一份痛苦的掙紮。每一個夜晚。月亮升起的時候。玻璃窗外不懈的窺視。那麼複雜而頑強的戀情。麥穗早就想幫助他。
當西江終於赤身裸體地站在了麥穗麵前。
剛好一個亮如白晝的閃電。
閃電中他們自然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對方。毫無遮掩的。
然後他們就不約而同地等待著。那個響雷!他們在心理默數著:一,二,三,四,五……
“轟隆”一聲巨響。劈天蓋地。他們早有準備。卻驚恐萬狀。他們終於擁抱。以為可以逃避雷劈。也是順理成章的。哪怕其中有做作的痕跡。
但他們還是在雷響之後迅速分開了。隻是當麥穗離開西江的時候,他們卻都極不情願地感受到了那個瘋狂的勃起。
於是在他們之間又生出了一團更為深沉的困惑。他們都不知道該怎樣擺脫眼前這個尷尬的場麵。特別是西江。他沒有經曆過這些。所以他隻能用他的目光,無助地懇求著麥穗,希望她能給他一個答案。而麥穗在回望西江的目光中,竟然也充滿了謹慎的疑問。她不知道自己作為一個教師一個年長的女人一個被關押的囚徒一個被批判的壞分子,她有沒有權利或者責任,來安撫那顆衝動的心……
他們在困惑疑問和期待中僵持。
他們誰都沒有主動去做什麼。
但最終還是西江主動。因為他年輕懵懂初生牛犢他還有著紅衛兵臂章的庇護還有著,他比麥穗不知道要強烈多少的愛情,以及長久以來已經不堪其苦的折磨和煎熬。
於是西江主動擁抱了麥穗。或者他隻是想讓這個女人柔軟的身體,遮擋住他的不能消退的堅硬。然而他們的身體僅僅是稍稍的一觸,就即刻一發而不可收了。
隻是,無論西江有著怎樣的激情,這個第一次接觸女人的男人還是顯出了他的手足無措。他知道用力去擁抱麥穗,知道用嘴唇去親吻女人,但是接下來的事情他就一無所知了。他想那個林造反當初也一定一如他般的惶惶不安吧。好在有麥穗的引導。西江需要這樣的引導這樣的成長經曆。從無到有。事物的法則。他是幸運的。因為他不用摸索。他擁有了那個能夠指引他直奔主題的導師。於是他跟隨她。向她學習。就像在課堂上跟她學唱《夜曲》和《社員都是向陽花》。西江在急切中的每一個動作。他對那個身體的瘋狂的迷戀。他貪婪地朝著那個終極的目標而去,但是他卻在不停的被拒絕中停頓了下來。一切的步驟都在麥穗的控製之中。一步一步地。慢慢地向前。麥穗會用她的舌尖告訴西江什麼是情,又讓她起伏不定的身體暗示西江什麼叫欲。她幫助西江苦苦地尋找。那個西江想要抵達的天堂。千回百轉之後她才讓西江感受到那是一個怎樣潮濕而溫暖的所在,她要讓西江永遠地記住,他作為一個男人的開始和永恒。
然後。西江的摧枯拉朽。西江的一往無前。西江的激流勇進。西江的死去活來。
伴隨著,麥穗被壓抑的但卻絕望的呻吟。那心中的淺唱。
西江滿懷豪情地完成了那些。他覺得那才是一個人生命中最美好的東西。他覺得那樣的快樂是不應該被禁止的。他甚至疑問,人生的終極目標難道不就是要創造這樣的歡樂與和諧嗎?
西江在做著這一切的時候,顯然早已經把階級和鬥爭拋到了九霄雲外。他是那樣地投入,那樣地癡迷,那樣地“此生足矣”!
當然這還僅僅是開始。
以後即或是麥穗可以放棄,西江也是不能夠放棄的了。他太迷戀麥穗的身體,也太迷戀於最後那一刻的歡愉了。後來他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一直纏綿於那樣的一種關係。後來西江就離不開那種關係了,以至於當紅衛兵團重新考慮夜班人選的時候,西江竟然自告奮勇,提出來他可以無限度地將夜班值下去,就仿佛要把牢底坐穿。
麵對戰友們投過來的疑問的目光,西江的臉紅了,為他的勇氣而感到靦腆。後來他說是因為已經不習慣明晃晃的陽光。但其實大家都知道,那是因為西江的大公無私。他總是時時處處為別人著想,把最苦最累的工作留給自己,就像三四年前廣為頌揚的雷鋒。於是紅衛兵團決定嘉獎西江,禮品是一套精裝的《馬恩列斯選集》。
但西江的那個女朋友卻對此大為光火。她作為女性不能夠理解西江為什麼隻習慣於午夜的生活。他們見麵的機會已經越來越少,後來幹脆連通信也中斷了。女孩子最後一次見到西江的時候哭了,因為她已經不認識那個原本高大健壯的西江了。此時的西江臉色蠟黃,形容枯槁,仿佛已經和那個霞光萬道的時代相去甚遠了。於是女孩隻好放棄了這個弱不禁風、鬼魂附體的男友,把西江作為定情之物送給她的那本《毛主席語錄》還給了他。女孩特意在其中的一頁折了一個角,並在希望西江看到的那段語錄上畫了紅線。
“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年輕人朝氣蓬勃,好像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
隻是那種謳歌青春的聲音和西江午夜的生活早就背道而馳了。西江已不可救藥,因為西江不是太陽。西江隻屬於午夜。屬於黑暗和麥穗。然而就是這沒有太陽的一切,賦予了西江成長的曆史。盡管這是一段至今令西江不堪回首的曆史。但隻要西江回憶起那一個個驚心動魄的夜晚,他依然還會周身顫抖,仿佛在天堂。而那種天堂般的感覺,他從此也就再沒有體驗過了,這就是他後來為什麼再不曾有過完美的性生活。
可惜這樣的日子很快就結束了。因為組織上還是開始懷疑西江了。後來西江才知道告密者不是別人,就是那個已經和他分開的女友。女友當然也是出於無產階級義憤和對於紅衛兵事業的責任。她不能忍受在純正的組織中有敗類存在,於是她開始秘密造訪“牛棚”,提審了幾乎所有的牛鬼蛇神。當然全都在白天。
隻是女孩子正義的行為也沒有讓她壽終正寢,更不要說飛黃騰達。因為不久之後,她就在紅衛兵的派別武鬥中,被亂槍打死了。這也是讓西江日後非常後悔也非常感傷的。他沒有阻攔她去參加那場武鬥。他覺得就等於是自己殺了那個可憐的女孩。
然而就在那個深夜。麥穗竟然也血流遍地。
那是最後的夜晚。西江已經接到了紅衛兵團勒令他離開“牛棚”的命令。於是難舍難分的感覺油然而生。西江不知道該怎樣把這個噩耗告訴麥穗。他想麥穗聽到後一定也會痛不欲生。他還想這個夜晚他要和麥穗不停地做。要做得昏天黑地,翻江倒海,死而後已。但是當夜深人靜西江走進麥穗的房間,他竟然看到麥穗身下已經血流成河。
西江立刻緊緊抱住麥穗,高聲地問她這是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呀?能告訴我嗎?究竟是為什麼?
西江字字血、聲聲淚的一遍一遍的詰問,就仿佛是屈原的“天問”。
那時候的麥穗已經奄奄一息。
西江以為,麥穗一定是從什麼地方聽說了他即將離開的消息而心痛欲碎,於是便選擇了這種殉情的方式,和西江告別。於是西江立刻打開電燈,抱起麥穗。他親吻她請求她。他不要麥穗死。他要救活她。哪怕是讓他從今以後永遠地離開麥穗,哪怕是,要他此時此刻替麥穗赴死……
生命垂危的麥穗艱難地回答西江的疑問。她隻說不願讓西江蒙受罪名,更不忍看到西江經受苦難。她說她是喜歡西江的。她希望西江好。為此哪怕是用她的性命去換取西江的平安。她還說這是個顛倒的世界。一切美好的東西都已經被說成是醜惡的了。所以她厭倦了,因為看不到希望。她還說她那樣做絕不是為了取悅於西江。她知道西江沒有能力幫助她,更不可能改變她可怕的處境。她隻是希望不要破滅一個男孩關於女人的夢想。她不忍拒絕那個每天都會出現在玻璃窗外的可憐的男孩。她覺得那個男孩的願望實在是太美好了,她有責任讓他夢想成真。
麥穗最後說她已經死而無憾了。因為她已經把一個成熟的男人交給了西江。
麥穗這樣說過之後便血淋淋地死去。她的所有的對於西江的塑造也就此完成。而他們之間的那鮮為人知的秘密,自然也就隨著麥穗的離去而灰飛煙滅了。
但是麥穗畢竟是死在了西江的手上,所以一段時間以來,學校中曾經盛傳是西江殺死了麥穗,為了滅口。西江也一度被關押起來連夜審訊,紅衛兵團以為是終於抓到了一條大魚,這個來自於組織內部的敗類。但是西江卻始終守口如瓶,拒不承認。他倒不是為了彰顯自己的英雄主義氣概,而是覺得他和麥穗之間的愛情實在是太淒美了,不容褻瀆。他要好好地封存那一切,在他的心裏。絕不能讓那些喪心病狂的人們在麥穗死了之後,還要羞辱她的那些美麗往事。
是為了麥穗!
也許這也是麥穗對西江人格的一種塑造。
後來紅衛兵團終於有智者建議還是放了西江。既然麥穗已經自絕於人民,是名副其實的死老虎了,何不將罪責繼續記在她的賬上呢?再說揪出了西江對紅衛兵團本身也是百害而無一利,那就等於是自己抽自己的嘴巴,是誰把西江比做活雷鋒的?又是誰讓整個兵團的紅衛兵戰士向西江學習的?
幾十年後成為教授的西江一直潛心研究捷克—法國的作家昆德拉。有一天他突然恍然大悟,覺得自己親身的經曆遠比昆德拉小說中的人物深刻得多。《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的那個男主人公托馬斯在妻子特瑞薩到來之前,無非是一個有著好的職業和無數男歡女愛的花花公子。後來他和特瑞薩一道承受了那場布拉格被蘇聯政治占領的事件。而那場災難說到底也是來自於外部的,是國家民族與外來侵略者之間的矛盾衝突,於是其中盡管有各種思想的衝突、人性的扭曲,但到底簡單了許多。
而西江所經曆的那場政治浩劫就全然不同了。因為所有的敵人都是來自於民族內部的。薩特所謂的“他人即地獄”。即是說在民眾自己的身邊,隨時隨地都會有階級敵人被清理出來。那將是一場更嚴酷也更危險的戰爭,甚至所有人都可能都在劫難逃。
於是——
——年輕學生最崇拜的女老師成為了敵人。這需要西江他們怎樣脫胎換骨的掙紮,才能徹底改變他們對一個人的看法。
——而偏偏殘酷的鬥爭又要求西江與麥穗相遇,而西江這時候又偏偏恰逢成長期。
——在這樣的背景下西江情竇初開,成為了一個難以抵禦誘惑的青年,於是西江成長的煩惱可想而知。
——在信仰和愛情之間西江最終還是順從人性選擇了女人。在初嚐禁果的時刻他被怎樣地扭曲著。沒有任何美好可言。不能忘卻的,隻有身邊的危險和恐懼。
——然而即或是不美好,西江還是難以抵禦;甚至即或麥穗是敵人,西江還是要不顧一切地去擁有。
——西江便得以在那個他本該仇恨但卻又瘋狂愛戀的女人那裏,獲得了一個男人最初的歡樂。
——然而就是如此艱難的愛情也難以長久,不久麥穗就殺死了自己,讓西江疼痛不已,畢生晦暗。
然而這還不是西江苦難的終點。因為不久之後,那個曾經在大庭廣眾之下揭發麥穗的男生林造反竟然也在荒野中開槍自殺了。
西江記得林造反在自殺之前曾來看過西江,並且用當時武鬥中繳獲的一支中正式步槍對準西江的腦殼,逼他承認麥穗是為西江而死的,因為麥穗已經懷了西江的兒子。
西江麵對林造反的指責十分震驚。
他向後退著。他不是懼怕林造反的步槍,而是不願相信林造反的謠言。
林造反說,麥穗自殺之前,他曾經見過她。那時候她已經有了孩子。但是她不想要這個孩子,她說孩子會不幸的。於是林造反問她到底是誰的孩子。她說誰的孩子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個美麗的生命不該降落在這片瘋狂的土地上。
這時候的西江已經淚流滿麵。他說他對此確實一無所知。更不知道那樣的關係會帶來新的生命。
接下來林造反就說麥穗是那麼好的一個女人。他問西江,你知道承認了你是這個孩子的父親要受到什麼樣的懲罰嗎?
西江搖頭。搖頭時甚至碰到了林造反對準他腦門的冰涼的槍筒。
會判死刑!再踏上千萬隻腳!就是說你死了之後,也將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西江以為是林造反危言聳聽,但後來他確實耳聞目睹了不少這類事例。當事人甚至死無葬身之地。
所以她死了。就帶走了那個秘密。隻有另一個人知道,就是你,西江!
西江退卻著。
林造反又說,她是那麼在乎你!
我也敬愛她。
可你卻那麼膽小。甚至不願為她而死。
林造反放下了步槍。眼睛卻始終在審視西江。然後說,我卻能!為她而死。因為沒有了她,我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呢?
然後林造反潸然離去。臨走前卻堅持說,就是你,西江,是你害死了她。
西江在林造反即將走出門口的時候才反唇相譏,如果沒有你的當眾揭發,她也不會被關進“牛棚”,更不會死。所以,是你首先傷害了她。
林造反無言。站在門口沉默。但他最後仍堅持道,在這個世界上,隻有我是真正愛她的!
便是那天的黃昏。林造反把曾經對準西江的槍筒,塞進了自己的口中。
然後是“嘭”的一聲。然後灰飛煙滅。帶走了西江罪惡的最後一個見證人。
西江不知道這個林造反的心靈曾經曆過怎樣的磨難。也許他真的是世界上最愛麥穗的那個人?那麼西江呢?
不久,西江作為不關心國家大事的“逍遙派”被紅衛兵團清除。
西江沒有掙紮,也沒有為自己辯護。
從此他盡日坐在林造反自盡的那片荒野中。
已是秋天。唯有雪白的蘆花在黃昏的殘陽中無聲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