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尿病(一)(1 / 1)

糖尿病被稱之為富貴病,劉再男為自己的富貴病傷透了腦筋。自從確定自己得了這病後,他吃東西就感到膽戰心驚了——他必須進行終生(已活過的日子不算)的食物搭配療法。一個人的身體因為疾病必須對一些食物產生敬畏、拒絕,接受要拒絕的食物更為自食其果,自食一些後果。人體的進食有如填空,往倉庫裏塞東西,而排泄則放下包袱,輕裝上陣,與進食恰好相反地離開故鄉。人總會有許多煩惱。他在為疾病煩惱之前,為貧窮煩惱,他很窮,為窮發愁,就實行窮則思變,跑到城裏撿破爛,他什麼都撿過:月經帶,大便紙,破銅爛鐵,把城市的好端端的下水道鐵蓋宣布為廢品,把別人好端端的鍋盆瓢碗砸鍋賣鐵,變廢為寶,他瘋狂地認為世界就叫做一個廢品市場,沒有一樣好東西。多年以後,他回到村裏時已搖身一變為暴發戶,其生活大魚大肉,魚肉自己身上營養多成山,突然冒出了一個糖尿病。

作為糖尿病人的可用食品——麵,米類;蔬菜類;瘦肉類;植物油。

少用食品——水果。

禁用食品——純糖類及其製品;動物油。

糖尿病人不應抽煙飲酒,並要限製食鹽攝入量。一個人第一次吃糖,糖就控製了舌頭上的甜味——人的感覺即事物的仆人,僅僅隻能傳遞一些小小的信息,而不能傳遞巨大的內容,感覺永遠處於卑微但又微妙的位置。

劉再男擔心自己由於病痛時刻會丟掉自己的身體——像睡眠丟掉自己的身體一樣,丟掉以後的生活。現在有了錢,可病痛並不買錢的賬,一點也不給錢麵子。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開始在他的疾病外部開會,熱情似火,積極商討他的死。遺產分配,兒女都成了優秀的會計,算得斤斤計較,為了父親的幾個錢,恨不得父親馬上死掉,一場錢戰在兒女們之間開展得如火如荼,你抓我的耳朵,我扯你的頭發,扯皮忙得要命,打架打得兄弟姐妹很漆草,身體漆草得臉上有血的紅墨水,衣服扯掉扣子的標點,頭發散得潰不成軍,一團亂麻,他們的心裏比頭發還要亂。劉馳在與自己的大姐大打出手之際,驚動了他的老婆小麗。小麗見到丈夫打了大姐一個耳光,手指印蓋章一樣蓋在了大姐臉上。小麗說了一句良心話:你不要為了錢打自己的親姐姐,何況爹現在還沒有死呢。她的話音未落,劉馳的手指印蓋章一樣又蓋到了她的臉上。出手速度之快,證明了他無師自通煉成了九陰白骨爪,武林高手看來可以無師自通。手指印打在臉上,格外新鮮活潑。他破口大罵:你這個婆娘,不但不幫我,反而壞我的事,我不搞點錢到手,看你日子好不好過?小麗的臉上受到了恥辱,還要接受丈夫的反麵教育,她用手摸著臉,如果能夠把臉撕下,她一定要把臉撕下的。丈夫的手是段掌,段掌打人比一般手掌要厲害。他的一巴掌就像藥一樣,好比一個藥膏貼在臉上,讓她臉上的憂鬱加深,憂鬱在加深時,憂鬱也在她的臉上、在她的心上起床又醒來一次。劉馳並不理會老婆臉上的痛,繼續加大馬力,上足火藥,堅持與大姐爭吵搶財產,在他眼裏,那才算得上第一重要的事情。第一重要的事情,即首先要辦的事,他已在自己的心裏擺正了他的重要性。他們姐弟為了爭奪財產的戰鬥進行得如火如荼——緊張、激烈、生動、刺激……醜態百出。大姐心中冒出一個主意,她為自己的策劃而暗自高興,想到做到,提著一麵鑼上演村莊版行為藝術,又敲又哭又喊:我這個嫁出去的女,今天有冤喊冤,無冤就霽出道理,雖為嫁女,但我不是潑出去的水,父親生病,就我這個女兒把他照顧得最好,我回到娘家,娘家兄弟不把我當人看。鑼的宣言響徹雲霄,一個人就唱成了一台戲,而且唱得很熱鬧。村莊裏人們喜歡看熱鬧,她一鬧,整個村莊就活躍起來,一改死氣沉沉般安靜的氣氛。村民們像過正月一樣,心情好得很。不料——她這麼一張揚,劉馳劉鋒就呆若木雞,沒有了主張。大姐心中就暗暗得意……劉再男在病床上,對兒女的醜態隻好看在眼裏,放在心裏,也隻好往心裏放——。

這使他的疾病很傷心,疾病常常流淚表白:他們把錢看得比父母重要。能夠使他心安的是與自己的肉體緊密相連的老婆黑胭脂倒是一心一意服侍他,他感慨——也隻有一生一世的老婆好!他的身體在雕刻人生,疾病雕刻他的身體。

糖在人間舉行它的盛宴,得到它邀請的人成為它的兒女。它似聲音融化在人體中,它能夠以人體為大地建設自己的家園,它是一種宗教。宗教有另一種稱呼:一種巨大的“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