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從佛的後門出走
1 滅火機,調解員
儒道互補也好,楊墨互補也罷,在各自的邏輯遞增線路上和行動操作上,都有難以堵住的漏洞;金庸在敘事上往往試圖超越正史邏輯和野史邏輯以杜絕"漏洞",卻又深陷其中無能為力:金庸敘事上的內在緊張和尷尬,是正史邏輯和野史邏輯的本有特征天然捎帶出來的。作者把他筆下的人物置於廣袤無邊的、以正史邏輯和野史邏輯為線索的古代時空,一方麵決定了金氏牌主人公的行動,隻能在正史邏輯與野史邏輯畫定的圈子裏打轉,因為不可能還有其他的解救方法;另一方麵,當主人公們想超越兩種邏輯的規定,在作者替他們準備的自圓其說式的遁詞下準備行動時,卻又不免於過早虛脫,找不到堅實可憑的支點。而人生據說是必須要有一個支點的。
令狐衝就是一個好例子(《笑傲江湖》)。這個後生既特立獨行、任性向俠,又視門派師恩為天道,可謂一身兼具兩種邏輯。但作者並未因此讓他單獨在任何一個邏輯軌道上滑行,而是讓兩種邏輯各自的軌道分別作用於他,就既是因為中國人的人生的實際情況就是這樣--畢竟在中國傳統文化提供的精神資源裏令狐衝也逃不脫這種兩種邏輯的同時規範,也是因為作者找不到一個可憑的支點使令狐衝飛身逃逸。即便令狐衝後來的不知所終,也一定是在正史邏輯或野史邏輯的老路上奔跑;而我們似乎也可以假定令狐衝是不知所終的:在他誅殺了名為君子、實為惡人的師父嶽不群後,並沒有他所堅決崇信的東西可堪支撐,他又能到哪裏去呢?到愛情中去嗎?而愛情作為野史邏輯的部分內涵也早如我們所說,並不能充當可靠的"信仰"。愛情同樣有它不那麼可信的神色。至於嚴家炎教授高談闊論令狐衝身上具有"現代品格",大有可能隻是誤解。
米哈伊爾·巴赫金曾反複教導我們,一切人類行為都是對話性的;正是在對話性中,我們的見解、觀念,會因為參照係的存在更能顯出自身的特點。當然,我們觀念中所本有的劣根性和優點一樣無處藏身。儒道互補和楊墨互補作為中國傳統價值文化的主要組成部分,本身就"生活"在一個共同的語境中,正史邏輯與野史邏輯的對話也就是免不了的。它們互相駁難、鬥爭、爭奪對中國人,對金庸筆下各人物的統治權也就是必然的。
在正史邏輯和野史邏輯的雙邊關係中,既有相互容忍的一麵,也有相互對立的一麵。當正史邏輯的王權思想承認野史邏輯處於一定限度內,以至於能讓老百姓都成為順民時,則對其放任不管,所謂"與民休息";反之,則斥之為刁民、流寇,予以強行教化、去勢和血腥鎮壓。體現在金庸的作品中,就是掌門人、師父、門派對徒眾、弟子、門人的有限度放縱。當令狐衝隻是縱酒任性與匪人結交,師父兼掌門人的嶽不群是可以不去理會的,甚至還不無幾分欣賞之情;當他的縱酒任性、與匪人結交有違師父及本門大事(實則隻是師父一人的大事)時,就不可能再被縱容了。嶽不群曾對令狐衝說過一句話,很值得玩味:我早就想殺了你,隻不過你還暫時對我有用。這個偽君子總算說出了一句大實話。不過,令狐衝作為身兼兩種邏輯之人,也是深深了解這一限度的,這也是他屢屢化險為夷的根本原因,並不僅僅是因為他的運道奇佳。
在《倚大屠龍記》中,白.歲老人張三豐對徒孫張無忌何等疼愛,即便張無忌與漢人天敵、元朝王爺之女趙敏等幾個女子大談多角戀,強調禁欲主義的張三豐仍是對他疼愛有加。雖然張無忌身上既有正史邏輯的命令(比如民族大義、視師尊為天理),又兼具野史邏輯的召喚(比如對情的極度濫用),但這二者全在可以通融之列。另一徒孫宋青·書就不一樣了。他從為我之私欲出發,偷看峨嵋派眾多女徒洗澡、更衣,被代表正史邏輯的師叔發現,宋青書情急之中隻好殺人滅口。為掩蓋罪行,他竟然在陳友諒的威逼利誘下,決定痛叛師門,謀害太師爺。宋青書的所作所為當然可以看作是野史邏輯中為我的盛宴的威力所致。這種事情如果放在惡人歐陽鋒、丁春秋等人身上,是根本不成問題的,因為他們本身就是為我宴盛上的滿漢全席,並且以此為樂。問題出在宋青書既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上,也就是想毫無矛盾地把正史'邏輯(牌坊)與野史邏輯(婊子)集於一身。不乏愛心的張三豐此時此刻再也不能坐視了,且看這位年屆一百一十歲高齡的道爺的舉動吧:他"右手一揮出,啪一聲響,擊在宋青書胸口。宋青書髒腑震裂,立時氣絕"。正史邏輯對野史邏輯的忍讓、寬容絕不會到縱容的地步。它表明,當野史邏輯居然敢冒犯正史邏輯的虎須時,張道爺的"右手"絕不是吃素的。道家不是以熱愛生著稱麼?張道爺讓人"立時氣絕"的功夫,讓我們見識了道家作為正史邏輯"幫凶"的真實嘴臉。
當然,在正史邏輯和野史邏輯構成的雙邊關係中,野史邏輯也不全是忍氣吞聲、逆來順受,它也有自身的獨立性:當野史邏輯承認正史邏輯處在一定限度內,以至於可以讓普通子民按照自己的本性過上相對平安放縱的日子時,則同意它對自己的統治,甚至同意張道爺那"啪的..聲響"(當然是"啪"地"響"在別人的身上了),這就是所謂真龍天子出,河清海晏;反之,則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起義成瘋革命上癮當是自然之事,所謂"予與女偕亡"。令狐衝雖然麵對乃師砍向自己的寶劍痛苦異常,但他還是站在野史邏輯兼愛的盛宴一邊,處決了師尊嶽不群。因為彼時彼刻嶽不群殘殺同道、無惡不作、卑鄙無恥的行徑早已露出真相,雖然還處於野史邏輯為我之私欲這一極的範圍內,但嶽老兒的目的,卻是想以此為手段當上象征天理、王道的五嶽派宗主,是想以此為基礎完成正史邏輯命定的最高事業。--嶽某人的夫人就曾諷刺過嶽某人,大意是:我看你當了五嶽派掌門後還想當皇帝呢。
金庸安排此老作法自斃,一方麵固然也有設法解救寫作中遇到的難題(即敘事的內在緊張感)的命意,一方麵倒也在無意之中(?)暴露出了兩種邏輯生死搏殺之真相。宋青書不也是這樣嗎?他偷看峨嵋女徒的玉身,僅僅是為了滿足自己肉體盛宴的意淫式放縱,假如代表正史邏輯的師叔僅僅是讓他賠禮認錯倒也罷了,然而該師叔卻過於迂腐地不但想把他抓到祖師爺那裏去,恐怕也有清理門戶的念頭吧;那麼宋青書為保命而仗劍揮殺,雖說隻是失手殺了師叔,難道就沒有滅口的想法?有沒有一點點呢?盡管師叔命喪青書之手,青書命喪師祖之手,卻仍可算作是"予與汝偕亡"。隻不過宋家崽子的"予亡"較之師叔的¨汝亡"要晚一步。他多活了幾天。
兩種邏輯還有可能相互走向對方。如果說正史邏輯更多的是從統治、王化的角度對人進行外在約束,野史邏輯則主要是從人的本性出發,對人進行內在描述。"內在描述"是人的本性,"外在約束"隻是在正史邏輯看來人應該如何才能合乎統治/社會規範;任何看似強有力的理論在人的本性(即內在描述)麵前都將不堪一擊。兼愛並不能限製人的為我之私,口口聲聲以正史大義相標榜的嶽不群,仍是個為我盛宴的正出王子。因此,正史邏輯的子民走向野史邏輯是必然的。而野史邏輯的子民要想更好的、更順當的、更便利地為我與兼愛,也有可能走向正史邏輯,趁機向正史邏輯敲詐。這就是所謂"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和"公門裏邊好修行"的對舉。
歐陽鋒爭奪天下武林第一高手的名號,丁春秋在私欲推動下搶奪逍遙派掌門職位,武林中人夢寐以求地拚命搶奪能號令群雄的屠龍刀,鳳天南極想在福康安弄的天下掌門人大會上奪魁......都莫不如此;這當然是為了私欲而從私欲出發的正常舉動。張無忌歪打正著當上明教教主,率眾抗擊欺壓百姓和草芥人命的元朝,郭靖身為呆鳥卻隱然成為天下武林共主,率眾抗擊金兵、蒙占兵......也是此故;這當然是為了兼愛而從兼愛出發的真實策略。
但無論誰走向誰,並不是自己已被對方消滅,恰恰相反,自身在對方的統攝觀照下更能顯出本己的特征。而且,無論是正史邏輯走向野史邏輯,還是野史邏輯深入正史邏輯,決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投降,毋寧說是另一種形式的鬥爭、辯駁:隻有依靠、深入對方才能打敗和瓦解對方。所謂"走向''不過一戰術耳。在我們每一個中國人身上,都是儒道與楊墨的並存、互補、互滲。我們的靈魂和肉身止是這兩種邏輯的天然演兵場。金庸通過武俠小說這一看似俗不可耐、難人正經嚴肅學者法眼的寫作,給我們揭示了這一命意。
儒道和楊墨的互補,並不能有效地解救金氏在寫作中麵臨的尷尬處境和險情。在兩種邏輯堪稱殊死的搏鬥中,最主要的搏鬥以兩種邏輯開出的不同內涵的"義"來體現。正史邏輯的''義''強調以有秩序有等級的人倫關係來規定恩仇,這恩仇又體現為家族中心主義、大漢中心主義,最後達到無人稱的真理(或者無人稱的真理始終滲透在上述兩者之中);野史邏輯的義強調無秩序無等級的人倫關係來規範恩仇,並用兼愛來限製為我之私(貪、財、利、色)及其帶來的殺伐,最後在"天誌"麵前達到有人稱真理,即以主格現身的"我"。二者之間的差異顯而易見。金氏雖然如有些學者所認為的那樣,主要是以野史邏輯來構架情節,展開敘述;但我更願意說,金氏的武俠小說與中國傳統價值文化的對應之處,正在於他更主要的是展現了正史邏輯,然後作為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麵,才同時展示了正史邏輯與野史邏輯的互相駁斥和對話。
令狐衝的經曆頗能道出此中真意。他天性任性調皮,敢愛敢恨,尤其深得憐香惜玉的愛情大法,但他卻無法調解正史邏輯對此的限製,他在太有人稱的行動過程中,卻時時想做一個太無人稱的賓格--回到開除他的華山派,師父嶽不群的華山派去。他最後迫不得已誅殺師父,其痛苦的表情正好是他對兩種邏輯都難以割舍的鮮明意象。
在此,兩種邏輯分別規定的義在同一個人身上交鋒,並讓同一個人在行動中必須對這兩種義進行選擇。金庸讓令狐衝痛苦地選擇了野史邏輯之"義",但也並沒有讓他忘記正史邏輯的"義":殺死丫師父,卻義跪地痛哭不已並久久不能釋懷。
金庸在敘事上麵臨的問題也是令狐衝曾經麵臨過的處境,但他又要比令狐衝幸運一些:令狐衝痛苦,金庸卻在揭示這種痛苦中把自己的創作境界提升丫一個檔次。對於一名想當小說大家的人,這無疑是個機會。但我們似乎也不能由此否認兩種邏輯在相互衝突中存在的本有缺陷:即使正史邏輯與野史邏輯天然有著走向對方的衝動,對正史邏輯與野史邏輯也並沒有什麼質的修改。正史邏輯與野史邏輯的互補並不是不需要條件的。正史之"義"和野史之"義"就其自身來說是有矛盾的,這種種矛盾並不能單靠自身就能解決;正史之義和野史之義的衝突也不能單靠兩種邏輯的"合力"來解決,如果能解決的話,金氏也就不會讓令狐衝悲痛欲絕了,也就不會讓喬峰(即蕭峰)以自殺的方式來化解衝突了(《笑傲江湖》)。
喬峰比令狐衝還要悲慘:他既不想得罪野史邏輯,又不想投正史邏輯的反對票。是正史邏輯與野史邏輯的共同力量(即二者的"合力")將他引上了絕路。這是一個更高層次上的隱喻:兩種邏輯對話、衝突的合力的極致隻是死路一條,兩種邏輯的互補,隻在很淺的層次上可以成立。'
"予與汝偕亡"往往倒是兩者對話的真正結果。
中國小說傳統精神的精義,在於正史邏輯與野史邏輯很淺層次的瓦補上;金庸則看出了它們的極致,看出了它們衝突中的暴力行為。這也正是金庸對中國小說傳統精神的一大提升。他把中國小說傳統精神隱含的邏輯層次提到了極端的程度。但這是一個深淵。金庸在他寫作的最幽微處洞明了這一特質,一旦跨過這一台階,孤筏重洋式地渡過了這個深淵,金庸離小說大家也就僅止一步之遙了。而很多武俠小說家在類似的深淵麵前一頭栽了下去,再也沒有起來。平心而論,憑他們的才力,並非每一個人都應該有此結局。
"人總得有一條活路才行啊!"妥思陀耶夫斯基說得對。但金庸渡過那深淵的"孤筏"又足什麼呢?金庸通過他的武俠小說不無猶豫的回答是:佛禪。在中國傳統價值文化中--毋寧說在金庸的武俠小說裏--,佛禪是兩種邏輯衝突要求得到解決的一種可能方式。金庸之所以選擇佛禪而不是別的什麼東西,又是中國小說傳統精神的宿命性所規定的,因為除此之外它也不可能給金庸提供什麼新鮮貨色了。"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在那可以"一葦杭之"的佛禪之外,中國文化的所謂寶庫中,還有什麼刀槍劍戟可供金庸指五畫六?平心而論,單單選擇佛禪並不能顯示金庸的高明。從"漢哀帝元壽元年博士弟子景廬受大月氏王使尹存口授浮屠經"以來,佛禪之人中國文化、巾國文學早不是什麼新鮮花樣,《紅樓夢》不已是響徹雲霄的極好版本了麼?金庸選中佛禪正是兩種邏輯的衝突在走向暴力之後為了解決這種暴力最"無可如何"的舉動。一切思想隻有為我所用才能有效,佛禪在金庸小說中的作用,與《紅樓夢》相較,也是較為兩樣的。
2 四大皆空
中國有句老話是這樣的:少年信儒,中年修道,老年參佛(禪)。這個有趣的說法在金庸身上頗為靈驗。從他的第一部作品《書劍恩仇錄》開始,經《碧血劍》而到《射雕英雄傳》等早期作品,差不多是儒家的天下;中期作品如《神雕俠侶》、《笑傲江湖》以降,又不免打上道家的濃厚烙印;晚近作品比如《俠客行》、《天龍八部》等,就明顯是佛家衣冠了--"天龍八部"本身就是個釋門名號。金庸創作上的這種曆程似乎在向我們暗示,佛家因子出現在晚近作品中(而不是在早中期的作品中),正是正史邏輯、野史邏輯在衝突達到刺刀見紅的暴力階段時尋找到的一條解脫、流放路徑。少年信儒、中年修道、老年參佛雲雲也從一個側麵暗示了:在沒有更有效的外來參照的情況下,中國人的心路曆程大體上要在這三家(類)學說中不斷地轉換身份。
另一個有趣說法是,少年遊俠,中年遊宦,老年遊仙,似乎也可為此作一參證--隻不過這三個曆程把墨家(俠)也拉進來了。或許將這兩種說法合起來,情形將會更加完備。
細心的讀者會發現,金庸早期的作品是並不信、並不喜歡、也並不需要佛的。金庸的小說最早出現佛家影子的是《書劍恩仇錄》;但金庸是通過小角色、因情成幻的餘魚同在寺院的經曆道出了他對佛家的不恭之情。餘魚同最後看透了和尚們的虛偽,看透了佛家的虛妄,脫掉袈紗重落紅塵,去完成正史邏輯需要他完成的任務。這一隱喻頗讓人聯想起《金瓶梅》第一回出現的、並將在後邊的故事發展中充當淫欲舞台的寺廟。金庸此時肯定會認為,他的創作即使是遇上正史邏輯和野史邏輯的衝突,也能從其自身之中找到自圓其說的土單方。天道往複,疏而不漏,金庸的創作中越往深處走,便越能碰上深刻的矛盾。"孤筏"是必須的。也許,當金氏走投無路又不忍罷筆並不無宿命性地選擇了佛禪時,肯定會對原先並不喜歡的釋迦牟尼刮目相看,也會對自己當年過分的自信解嘲一笑吧?
正史邏輯和野史邏輯的真正衝突,體現在它們各自所導出的"義''的衝突上。更重要的是,兩種不同性質的義在自身內部也是相互衝突的。這兩種類型的衝突雙方都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在沒有外來物作裁判的前提下,一切都不免過於隨機,不免以武功高下決出勝負來判斷正邪,即便有了正邪武功的假定性也難以彌合這中間的裂縫。無論是正史邏輯之義,還是野史邏輯之義,精髓都在"義者,殺也",不同僅在於各自的殺的標準不同。令孤衝誅師,從正史邏輯看來就既有理也無理:師父是惡人,多行不義必自斃也是正史邏輯默許的座右銘,大義滅親更是義的本來涵義,殺之當然合理;但師徒有如父子,在正史邏輯的天理麵前,又是絕對不允許徒弟誅殺師父的。從野史邏輯的維度看,師要滅徒,從為我之私的一極看來,令狐衝為保命殺人沒什麼不對,楊子不是說過"斷一脛而易一國卻不為"嗎?又保況一條命?但從兼愛的一極看,令狐衝殺師又是不對的。金庸的聰明在於,他讓令狐衝根本就逃不出師傅的手掌,無論走到哪裏都能碰上為非作歹、要取他性命的昔日恩師,--實際上,隻在正史邏輯和野史邏輯規定的義中打旋,就免不了要麵對上述悖論。
正史邏輯和野史邏輯的義都可以集中在恩仇原型上。對正史之義而言,家族中心主義、大漢中心主義、幫派門派中心主義是恩仇的精髓,一切有違這個中心主義的都在被殺之列,殺就是義;不用說,具體的人在這裏是虛設的、沒有主格的。對野史之義而言,天誌麵前人人平等、放縱為我是恩仇的精髓,一切有違這個精髓的也在被鏟掃之列,殺之則為義--丁春秋固然是惡人,但他的極端為我而殺人,嶽不群是偽君子,但他為滿足私欲而誅殺同道,當然也有他們的道理。義的闡釋權在他們自己手中。不用說,在野史邏輯那裏,人是可以自立的。兩家之義的結果都是以殺止殺,不但不能杜絕殺,反而使殺越來越多,恩仇也越來越有更大的波及麵--胡、範、苗、田四家的百年恩怨、仇殺,隻是驚心動魄的一例(《雪山飛狐》)。
佛學在金氏創作中是為化解恩仇/殺伐而出現的,這當然也可以看作金庸為了自身需求對佛教理論的斷章取義。簡單地說,金庸的小說對佛學的需求僅僅是"四大皆空"和"慈航普渡"的並舉。佛學稱道的,三法印"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檗寂靜",用佛自己的話說則是:"凡所有象,皆是虛妄,若見諸想非想,即見如來。"在"無常" "無我"的"涅檗"麵前,一切都是虛妄,都是假相,隻有有見於此,才能真正算得覺悟("如來");能夠參悟到"空",即是無上智慧。佛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龍樹對此有過精當的闡釋: "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何以故?眾緣具足,和合而物生,是物屬眾因緣,故無自性;無白性、故空。"包括"自性"在內的一切都有如"夢幻泡影"--當然,在佛眼中,連"夢幻泡影"也是沒有的,隻不過名叫"夢幻泡影"罷了;那麼,天理、王法、道、私心、情欲、財物、王權、甚至兼愛,一句話,恩仇及由此而來的殺伐本身都是不存在之物,是假象,根本就不應該放在心-卜。所以佛家一向將貪、嗔、癡作為毒物看待,就是說在一切皆虛妄麵前,根本不必如此誇張。可酷愛吸毒正是我們這些喚作兩腳獸的人的天性啊。關於這一點,"四諦說"中的苦諦、集諦、滅諦、道諦等等說法,已經給塵世中人指示出覺悟的路線。由此出發,佛家才把破"人執"、"我執"作為重要一環,為的是對萬事萬物千萬不必懷有常駐之心。
惡徒裘千仞殘殺無辜、賣友賣國,在洪七公的教訓下,突然羞愧難當準備跳崖以求自絕之際,一燈大師救了他,並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頓時讓裘千仞滿頭大汗,如夢方醒,遂跟隨一燈大師學佛,以求覺悟(《射雕英雄傳》第39回)。但"三毒"在他身上已經四處流布,要想徹底了結並斷送"三毒"並不是輕而易舉之事。裘千仞後來在一個古廟裏毒性發作,雖戴有幫其戒"毒''的鐵鏈腳鐐,仍是毒火攻心四處打殺,直弄得古廟塵土飛揚。當他打了師父一燈大師一掌後,看到師父滿麵慈祥時才有所覺悟。但毒性仍未徹底褪去。當黃容等人在絕情穀與其妹裘千尺進行生死搏殺時,他時而想出手救援,時而又有所覺悟不願相幫(《神雕俠侶》)。在金庸如此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支配下(或敘事中),毒性的厲害,破人執、我執、參透四大皆空的難度清晰可辨。
佛說:"愚癡不善,惡邪心故,多犯諸戒及威儀法。若欲除滅,令無過患,還為比丘具沙門法,當勤修讀書等經典,思第一義甚深空法,令此空慧與心相應,當知此人於念念頃一切罪垢永遠無餘''。裘千仞是否已經真正覺悟,我們難以斷言,但金庸的命意卻是昭然的:不管在正史邏輯之義和野邏輯之義看來裘幹仞如何該死,在四大皆空的法眼中,裘千仞不過是一不具實相的"假名";也不管正史邏輯的家族中心主義和野史邏輯中為我之私欲看來,裘千仞如何應該幫其妹擊退黃蓉,但在佛家大法的隻眼中,,一切恩仇都是虛妄的,恩仇導出的殺伐也因此不必當真。慧能偈語說:"兀兀不修善,騰騰不造惡,寂寂斷見聞,蕩蕩心無著"。一切恩仇傈伐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大漢中心主義,一向是正史邏輯導出的義的主要成分,許多武俠小說名家曾以民族衝突為調味品來提高武俠小說的品味,想使恩仇/殺伐有更深厚的心理震撼力。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也是金庸從前奉為圭臬的。但到了《天龍八部》裏,情況就起了重大變化。
丐幫幫主喬峰從小受的是北宋年間以儒家為主的漢人文化教育,這使他確立了一套堅強的正史邏輯規範,大漢中心主義、"夷夏之變"自然是其中的重要內容。他本人在血緣上卻無可奈何的是一個與漢人為敵契丹人。真相大白時,原先忠於他的丐幫弟子不免要殺他而後快;他為了給自己辯護,不惜殺人洗誣;但仍洗不了血脈上的契丹身份。作者通過對喬峰的描寫,徹底揭露了大宋與契丹之間相互仇殺、死人無數的悲慘境況。這樣,就把問題推到了正史邏輯本身:夷夏之分難道真的就等於正邪之分?按照大漢中心主義的思維邏輯,喬峰作為契丹人,忠於自己的血統而向宋人刀斧相向不也有同樣的道理麼?
正史邏輯是解決不了由自身帶來的矛盾的,金庸引進的佛禪起了莫大的作用。小說中的智光大師對此曾說:¨萬物一般,眾生平等。聖賢畜生,一視同仁。漢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榮辱,俱在灰塵。''在中國傳統文化的圈子內,恐怕能開出最佳藥方的,也就隻有智光大師的佛偈那·類的東西了。
在以殺止殺的兩種"義''眼中,蕭遠山、喬峰父子和慕容博、慕容複父子幾十年的恩仇是絕對應該用殺伐來解決的,隻不過誰更應該殺誰,兩種"義"的口徑不一。站在正史邏輯之義的立場,蕭氏父子是契丹人,正是我大漢(書中的大宋)宿敵,何況蕭家父子武功高強,屢屢取我同胞性.命,從大漢中心主義立場出發就當然該殺。韓愈說:"天者,日月星辰之主也;地者,山川草木之主也;人者,夷狄禽獸之主也,主而暴之,不得其為主之道也。是故聖人一視而同仁,篤近而舉遠。"一向以超脫自命的蘇東坡卻反駁道:"夫聖人之所為異乎墨者,以其有別焉爾。今愈之言日'一視而同仁',則是以待人之道待夷狄,待夷狄之道待禽獸也,而可乎?!"蘇軾當然認為"不可",這就更為蕭氏父子之該死找到了人人得而誅之的理論根據。不僅如此。慕容博父子為自己的家族利益出發也該殺了蕭家父子;但反過來看,蕭遠山父子為了自己家族利益殺了慕容博父子,又有什麼不對的呢?要知道,讓老蕭妻亡子離的正足這個老慕容!
站在野史邏輯之義的立場,喬峰也絕對應該殺了慕容博,因為畢竟喬峰是條頗具兼愛色彩的好漢,他有權誅殺惡人替天行道。在這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處境麵前,金庸沒有讓他們各自擁有的義再相互衝突下去--雖然已經在小說中衝突了好幾十回的篇幅--,而是隆重地推出了一個在寺廟裏掃地的枯僧。該僧人能隨手將武功蓋世的蕭遠山、慕容博鎮住,並說他們為了報仇雪恨,潛入少林偷學功夫,卻因為"毒"火攻心,已經走火人魔(《天龍八部》第43回)。這個隱喻的意義在於:蕭遠山、慕容博雖然武蓋世,但參不透四大皆空、一切都為虛妄假相的"道諦"才走火人魔,其結果也是自取滅亡--不是毒火攻心而死,就是被對方殺死。而起因皆在執著於無妄的恩仇。金氏的智慧似乎讓他找到了正史邏輯和野史邏輯之義在劇烈的互相衝突中的仲裁者。但蕭遠山、慕容博聽從了掃地枯僧的話了麼?很顯然,對一個個三毒攻心、仇恨至上的兩腳獸來說,在他們參透萬法皆空之前,什麼佛家說教對他們僅是對牛彈琴。事實正是如此--
蕭遠山咬牙切齒地道:¨慕容老匹夫殺我愛妻,毀
了我一生,我恨不得千刀萬剮,將他斬成肉醬。"那老
僧道:"你不見慕容老施主死於非命,難消心頭之恨?"
蕭遠山道:"正是。老夫三十年來,心頭日思夜想,便
隻這一樁血海深仇。"(第43回)
蕭遠山和慕容博情形如何我們容後再說,現在再來看看小說中的情愛引發的問題。.正史邏輯雖然也尊夫婦(比如《易》),但並不是從兩情相悅的愛情出發:它是反對情愛而隻提尊卑的(所謂夫妻有倫、夫為妻綱);與此相反,野史邏輯的兼愛一極極端讚成情愛,為我之私一極也同樣在邏輯上提供了這種可能性:蕭遠山為妻報仇凡垂三十餘載就很有說服力。情愛的裂變也能產生恩仇,蕭遠山同樣做出了榜樣。從野史邏輯的義出發,金庸極度張揚情愛,並由此給正史邏輯的大義抹了黑,但他同時也看到了野史情愛之義帶來的弱點:天山童姥、李秋水為愛情爭風吃酷,終成...世恩仇而同歸於盡(《天龍八部》);武三通為情成癡,終日瘋瘋癲癲;李莫愁為情所累,終於去愛成恨,誅殺昔日情人滿門;楊過、小龍女身中情花劇毒,稍一念生,即渾身劇痛(《神雕俠侶》)......
金庸把這一切均歸之於情花之毒。這是他的深刻發現。金氏創作越到後期,也便越沒有了郭靖、黃蓉那種雖曆大難卻終成眷屬的美滿愛情,三轉兩轉便直接把情愛點化為恩仇,要在兵刃拳腳上來一翻生死離別--從正史邏輯和野史邏輯看來,不論起囚如何,隻要有了恩仇一劫,各自都有了殺伐的理由。這中間的矛盾單靠上述兩種義本身是無法化解的。或許也是金庸鎮日裏與生死殺伐打交道,最終厭惡了生死殺伐之故,他也從四大皆空出發,為愛情引發的恩仇指示了一條解脫路徑。
佛說:"庵婆羅女今來詣我,形貌殊絕,舉世無雙,汝等皆當端心正念,勿生著意。比丘當觀此身有諸不淨,肝膽腸胃心肺脾腎屎尿膿血充滿其中,八萬戶蟲居在其內,須毛爪齒,薄皮覆肉,九孔常流,無一可樂","又其死時膨脹腐爛,節節支解,身中有蟲而還食之......世人愚癡,不能正觀,戀著恩愛,保之至死,橫於其中而生貪欲,何有智者而樂此耶!"佛的話讓我們想起了波德萊爾描寫的那位死後被蛆蟲吻吃的美貌情人。不論是大乘的"我法皆空",還是小乘的"我空法有'',都改變不了四大皆空眼中塵世諸相盡皆虛妄的特質,那麼,不獨情愛是空,由情愛引發的恩仇該又是從何說起。因為你愛的美人在佛眼中頂多隻足一堆即將腐爛發臭的屍骨。
情花之毒是個象征。獲不得愛情的人難免中毒,獲得愛情的人就不中毒了麼?張翠山、殷素素夫婦雖然恩愛卻終於自刎而死,從終極的意義上說,也是中了情花之毒。金庸在寫胡斐的愛情時有神來之筆。他讓雖然渴望愛情,但早巳看透了愛情的年輕姑娘袁紫衣("緇衣"的諧音)早早出家,斷送了胡斐的癡毒。但這又何嚐不是救了胡斐?段正淳四處留情,千金遍天下,其子段譽卻並非他的兒子,而是夫人為了報複他的四處留情與人私通的成品,可憐他直到咽氣也參不透此中過節。金庸對段正淳是手下留情的,沒有讓他了解真相(《天龍八部》)。而自封美人的馬幫主之妻,因喬峰對她的美貌沒有留心而不惜設計掀起武林的血雨腥風,則是金庸有意為之並且是不留情麵了。
手下留情也罷,有意為之也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平等、恩愛甚至不乏放縱的愛情雖有違正史大"義"而合於部分的野史之"義",仍終不免情花之毒;情花之毒也是佛家三毒中的一種。金庸絕不反對愛情,即使是在《天龍八部》中,早已參透愛情恩仇性質的金庸,還是讓段譽與王語嫣終成眷屬,同歸大理國;他要反對的隻是情、毒。段譽一心向佛而又不忘愛情,恐怕就是金庸頗具特色的佛法愛情觀了吧?段譽與王語嫣手拉手的親密神態,就是這一愛情觀最鮮明的意象,也是金庸用佛法來解救自身敘事緊張感的戰利品之一。金庸終於用四大皆空的佛家大法,化解了或批判了情花之毒。而像袁紫衣那樣早早破除情愛之毒者,少之又少,是不是也說明四大皆空的說教有其局限性並非萬能衝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