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張翰(季鷹)縱情任性,不為禮法所拘。有人問他:你這樣 適性放縱,安逸一時,怎麼不為死後的名聲想一想呢?張翰回答說: “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世說新語·任誕》)這很容易使 人聯想到一位英圍詩人的名句:幾杯老灑下肚,勝過一個彌爾頓。魯 迅顧忌過身後的名聲嗎?也許。但隱士身份使他更容易認同張翰,就 著狗頭(哪怕是癩皮狗的頭)下酒並諦聽黑色鍾點的流逝以消永夜似 乎比虛妄的“身後名”要緊得多。計算漆黑鍾點的姿勢是一個中介,它 一邊連著激昂的、黑色的語調和無物之陣上的戰士形象,另一邊則連 著“以消永夜”並消掉了永夜。換句話說,它,一邊連著宣判,連著對 黑暗的豐富想象,另一邊則連著隱士的失敗者身份。也就是在此之中, 魯迅的架勢更為他的現代隱土形象點了龍晴。
計算漆黑鍾點的姿勢在魯迅那裏得靠寫作來完成。魯迅一直就在 寫作中計算著漆黑的鍾點。他的寫作從很早起(不是從一開始起)就 既作為收集黑色光線的容器,又作為生產、銷售黑暗的加工廠和批發 商。魯迅多次用黑色的、壓抑的腔調說過:我的日子就在對這些無聊 之事的描述和謾罵中流逝了。翻譯成計算漆黑鍾點的姿勢所認可的話 來說就是:他坐在鬥室裏,在描述黑暗和詛咒黑暗的過程巾,記錄r 每一分分秒秒的黑色鍾聲。有理由肯定,那個黑暗隱士,時代的突出 部分,次生生活的發明者,那個魯迅,在說這番話時是滿懷成功的語 調的。在憑空安放了一個不可能存在的花環後,魯迅也隻有在說這番 話時才有了一絲過於隱蔽的亮色。因為他畢竟成功地計算了每一分分 秒秒的漆黑鍾點,並讓每一分秒的鍾點都停留在自己的文字裏邊;更 重要的是,他最終在忙碌中成功地消磨了看似難以消磨的“永夜”。這 足魯迅惟一的亮色,而亮色的來源卻需要仰仗他計算漆黑鍾點的隱士 姿勢。這是一種非常特殊和打眼的姿勢,遠遠超過了普通人的想象,超 過了普通人的動作能力。當然,這也是魯迅的隱士身份長期以來遭到 普遍遺忘的原因之一。 醉眼中的朦朧
無數人驚歎過《野草》瑰麗的想象力和沉鬱頓挫的複雜心緒,卻 幾乎無人願意指出.《野草》中蘊涵的想象力僅僅是黑暗隱士就著狗頭 卜.酒時對黑暗本身的大膽想象。《野草》中當然充滿了痛苦、遊弋、矛 盾、虛無和絕望的麵孔。魯迅說,《野草》包含了他的全部哲學。這哲 學其實大部分都是關於黑暗的哲學、關於失敗的哲學,也是關於跋涉 的哲學、關於肉薄的哲學、關於挪用“遠方”與“人們”的哲學、關 於戰鬥的哲學和絕望的哲學。在黑暗隱士辛苦地做出各種計算漆黑鍾 點的姿勢時,豐富的想象力就是必須的:它既能讓魯迅遵循宣判式語 調的普適公式讓黑暗更黑,也可以驅使魯迅通過對黑暗的想象更深入 地了解時代的黑暗與人造災難。卡夫卡說,在你和世界的鬥爭中,你 一定要幫助世界。魯迅很可能對這樣的建議毫無興趣,《野草:》中隱藏 的哲學就是絕好證據。
作為收集黑色光線的集大成版本.《野草》早已掩蓋了黑暗隱士生 產黑色光線的真實動作,整本散文詩敘述的始終是黑暗隱士就著狗頭 下酒時的內心獨語。經過激烈的自我駁詰後,魯迅下定了生產黑色光 線的決心。至此,花環與亮色更是絕對不可能存在了。作為時代的突 出部分,魯迅決定把黑暗隱士的角色堅決扮演到底。 《野草》中蘊涵的 想象力,實際上就暗含對這一決心的預演和預言。北宋張詠在一首詠 歎鷓鴣的詩裏說:“畫中曾見曲中聞,不是傷情即斷魂。”魯迅則把他 的鷓鴣染上了黑色,卻並無太多傷感成分。他一邊在鬥室飲酒,一邊 所做的就是將製造出來的黑暗塗抹到時代的天空。在他拖著殘破的身 體肉薄黑暗與虛妄時,並沒有、也不能帶出任何光明。《野草》就是被 魯迅有意染黑的一隻鷓鴣。
上海時期的魯迅寫過一篇類似於文學批評的文章,題作“醉眼中 的朦朧”。不管這篇文章所指如何,“醉眼中的朦朧”恰好可以看作計 算漆黑鍾點的動作引發出來的某種狀態。林語堂早就說過了,魯迅在 就著狗頭下酒;許廣平回憶過,魯迅算得上狂嗜老酒的高手;作為好 朋友,鬱達夫經常給魯迅送去紹興花雕……黑暗隱士的日記裏也有 “飲酒至醉”的流水賬式記載——生活中實存的事深刻對應了《野草》. 黑暗隱士就是要讓“計算漆黑的鍾點”有力地達到“醉眼中的腺朧”。
魯迅說了,作為一個隱士,他解除痛苦的法寶不外乎是依靠忘卻 和麻痹自己。(《呐喊·自序》)“忘卻”和“麻痹”對於清醒的魯迅可 能也隻有依靠物態的灑或象征的酒的幫助才能達到。計算漆黑鍾點的 真正目的就是想幫助隱士成功地消磨“永夜”,計算在魯迅那裏始終都 是清醒的行為。如果有了“醉眼中的朦朧”充當這兩者之間的通道,隱 士的身份、形象、心態就會更加穩周,目的也就能更加順利地達到。一 如我們所知,通道就是一座橋梁、一種狀態,正好合乎過渡的需要。
麻痹和忘卻是隱士的典型行為。唐寅說:“半醉半醒日複日,花開 花落年複年。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若將富貴比貧窮, ~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弛我得閑。”(唐寅《桃花 庵歇》和唐寅念念不忘卻又分明想忘卻富貴和車馬的情形相反但思路 相同,魯迅的隱士身份的特殊性恰好在於:一方麵他在清醒地製造、加 工、生產黑暗並批發和銷售黑暗,另一方麵又想忘卻和麻痹自己的心 智與手足,忘掉這些無聊的事情。他說:我那些淺薄、應時的文字,也 足應該棄之不顧,一任其消滅的(《熱風·題記》)。魯迅就這樣充滿矛 盾地穿梭在清醒與麻痹自己以及忘卻之間,希望獲得喘氣和換氣的時 間。作為這種決心的預言和預演.《野草》是魯迅一牛中少有的從不換 氣到達成換氣的中介,《野草》中的絕望、茫然、痛苦、嘲諷、反諷、 自嘲、自戀、勇敢、卑怯等絕好地承載了在清醒與麻痹自己之間不斷 穿梭的隱士形象和失敗者麵貌。
“醉眼”給魯迅的眼前添加了重影,這就是朦朧狀態的來臨。對於 黑暗隱士,天天都生產黑暗和呼吸汙穢氣味無論如何都是單調乏味的, 也是難以為繼的。醉眼中的朦朧作為一種緩衝狀態,恰好可以算作凍 結了時間的流逝,並在難以抵抗的迷人黑暗與清醒中啟動了另一種具 有穿透性的特殊時間。這就是由重影(即朦朧)狀態開出的黑暗隱士 的獨有時間。在這個特殊的時間段落中,隱士魯迅得以引發自己的次 生生活,像那棵紮根時代大山絕壁卻又臨空展翅的樹。魯迅的生活是 是時代平均生活的異數和突出部分,醉眼朦朧中的時間和時代的公共 時間之間也構成了互否、互為同盟的雙重關係——是在相互排斥的基 礎上相互需要。魯迅采取仔細計算時代漆黑時間點數的動作,開創了 自己次生生活所依賴的時間。無論是物態的酒還是象征的酒,都是達 成這一日的的好夥伴;正是酒和它帶來的重影狀態而不是其他,使魯 迅成功地擁有了~種隱士需要的特殊時間。
消費老酒獲得醉眼中的朦朧並最終獲取隱士需要的時間段落,在 魯迅那裏而不是在所有別的人那裏,實際上就是消費黑色,擯除花環 和亮色。因此,在朦朧和重影中耗掉的是有關忘卻、麻痹自己的詞語 和“句式”。實際上,醉眼中的朦朧就是有關計算漆黑鍾點的典型句式, 也就是黑暗隱士獨有的書寫句式。重影給了隱士以遙遠的距離,麻痹、 忘卻遠在天邊,也近在眼前。卡爾·克勞斯說:“人看一個詞時離得越 近,詞回頭注視的距離也就越遠。”這種有趣的比例對醉眼朦朧的魯迅 足相當適合的。他對黑暗采用既遙遠又分明那樣近的書寫句式,正是 建立在這個基準線上。
約翰·朗肖·奧斯汀(J.Langshow Austin)以為,語言中有兩類語 句,一類專司陳述,它是對非真即偽狀態的敘述;一類是行為句,無 所調真偽,隻是完成了某種行為,隻有恰當不恰當之分。奧斯汀進一 步說,和通常的情況相反,敘述句隻是行為句的一種特殊形式。黑暗 隱士的句式和奧斯汀的精辟之論在大同之中仍然有些小差異:黑暗隱 士的句式也是行為句,但它表征的小僅僅是完成了某種行為,而是始 終處在行為過程之中,是對醉眼朦朧者本人的陳述,曰的足為廠搞清 隱士的時間和時代的公共時間之間的差異。因此,隱士的句式既無非 真即偽的判別,也沒有恰當小恰當的區分,惟一的標準全包含在計算 漆黑鍾點的姿勢之中和“醉眼朦朧”對詞與物的遠近的判斷之中—— 合乎不合乎隱士的內心需要才是最終標準。
宋長白《柳亭詩話》記載了一則很有趣的軼事:“康衢善歌詩,應 進i-.不第。見人義章有傷感者,讀訖必哭。白樂天贈以詩雲:賈誼哭 時事,阮籍哭路岐。康生今亦哭,異代同其悲。”“長歌可以當哭,遠 望可以當歸。”哭有很多肉身化的動作形式,也有數不清的原因。實際 上,能哭的人就是幸福之人,因為能哭表明還能同情自己。隱士的句 式徹底消滅了魯迅大喊著同情自己的能力,他隻能在黑暗隱士獨有的 時間和空間裏舔舐傷口,把大嘁、激昂交給了時代的黑暗。不過,他 不是以哭沁的姿勢完成這一動作而是以宣判失敗的腔調,不僅宣判了 時代的失敗,也宣判了自己的失敗。醉眼中的朦朧也刪除了魯迅的哭 泣本能,因為哭泣表明這個世七還有值得哭泣的事情,它是對美好的 悼念,是對失去了的好世界和“好的故事”以及幸福的唁電。黑暗隱 士根本就不相信還有花環與亮色,有的隻是黑色、黑色……仍然是黑 色u他在黑色之中找到了自己的隱居地(即“破帽遮顏過鬧市”之後 到來的小鬥室)、特殊的隱居方式(即次生生活、時代的突出部分)、隱 士的句式以及隱士所需的特殊時間,獨獨沒有對美好和幸福的想象力。 黑暗隱上最終喪失了康衢、賈誼和阮籍的哭泣本能。
梭維斯特:“人類生命的三分之二消耗在猶豫上,最後三分之一 則消耗在悔恨中。”充當一個黑暗隱士,對此魯迅說不上什麼猶豫—— 他黑暗隱士的身份是被逼成為的。他會不會殘存一些悔恨呢,即使沒 有三分之一那樣高的比例?就在我們的猜測之中,魯迅的鷓鴣放飛了, 滿載著他的失望、失敗以及《野草》中的全部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