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讓黑暗的時代更黑(2 / 3)

魯迅借一個虛無的影像之口對公眾、也對自己說“你還想要我的 贈品,我能貢獻你什麼呢?無已,則仍是黑暗和虛空而已。但是,我 願意隻是黑暗,或者消失於你的白天……”(《野草·影的告另I】》)這段 話明白無誤地向我們表明了:我隻能貢獻黑暗,我願意和黑暗結成同 盟,因為亮色的存在是沒有根據的,鮮花花環也是沒有根係的,更不 用說安置根係的土壤了。土壤早已被時代之山懸崖邊光禿禿的石塊所 取代(魯迅之所以多次——比如在《墳·未有天才之前》——號召人 們去做土壤,也許正有這個意思)。這剛好構成了魯迅牌黑暗隱士的身 份內涵:他不會再像安徒生、荷爾德林、維特根斯坦那樣試圖為他的 時代貢獻光明和出售燈盞,也不會再有五四時代的郭沫若再造嶄新燈 火的豪情。那都是些黑暗年代的正宗臣民們的雅興——按照卡夫卡的 話說,他們就像是戲院的經理,正在“給一個個未來的演員更換尿布” ——卻不是黑暗隱士願意做的事情。在一次酒局上,自稱偏居“詩歌 邊疆”的詩人藍藍對我說,幸福、光明和亮色是需要想象力的。黑暗 隱土在解除了、洞悉了花環亮色的無根性之後,早已喪失了有關亮色 的想象力。他惟一的想象力是對黑暗的“想象”,在與黑暗為伍的同時 也貢獻黑暗。

黑暗隱士就這樣通過吞吃與反芻黑色徹底完成了自己的身份構造。 管子曰:“圓者運,運者通,通者和。”(《管子·君臣》)黑暗隱士為了 自己的安身立命,也為r和黑暗年代保持某種適合自己內心需要的、 能體現黑暗隱士身份的關係(即充當時代的突出部分,亦即發明一種 可以被稱作次生生活的生活形式),終於通過對黑暗的“想象”找到了 可以繼續在一個無根的花環時代得以留存下來的“圓”、“運”、“通”、 “和”。所謂“破帽遮顏”,所謂“漏船載酒”,已經絕好地說明了這層 意思,指明了破譯這層意思的線索。

被人稱為投槍、匕首、加農炮的魯迅雜文,表明的也是一個黑暗 隱士的“圓”、“運”、”通”、“和”——呼吸黑暗,通過反芻再貢獻黑 暗。正是魯迅的雜文,而很可能不是別的什麼,暗示和勾勒了魯迅作 為時代突出部分的黑暗隱士的形象。福樓拜在致友人的書信裏說“我 的小說是我依附的岩石,我對世上發生的事情什麼也不知道。”卡夫卡 知已般地認為福樓拜的話正是他想說的,在此我也願意下結論,它也 正是魯迅想說的,但有必要把“小說”改成“雜文”。雜文就是魯迅的 真正恃憑:他通過激昂的戰鬥向幾乎所有人投擲投槍和匕首,來達到 既與時代相依又作為時代突出部分而和時代相脫離的特殊性。魯迅的 文字充當著時代與隱士之間的橋梁。它既退出時代,通向鬥室,又進 入時代,通向汙穢的氣味、黑色的光線以及人造的災難。魯迅通過激 昂、亢奮的殺傷力獲得了一個隱士應該具有的暫時解脫,但又不至於 徹底墜入虛無的深淵(想想時代之山的懸崖邊那棵臨空做展翅狀的樹 吧,那裏正是絕對的虛無之所在)。

波德萊爾描述他的好友康斯坦丁·吉斯的話在這裏正好可以用來 描寫魯迅的雜文:“他總是好鬥,哪怕隻有他一個人,他也總要設法避 開來自自己的打擊。”寫作在魯迅那裏,不僅是收集黑色光線的容器, 不僅是鐵屋子,更是生產黑色光線、出售黑色光線的加工廠和批發商。 出於這樣的原因,魯迅屢屢被人稱道的偉大而“優美”的文章,也隻 能由黑暗去界定,特別是由在黑暗隱士的黑暗心理驅使下的所作所為 去定義。

充滿火藥味的魯迅雜文充分表明了,他是一個“戰鬥”著的、即 使在無物之陣也要拋擲投槍和投槍上的原始性的激昂隱士。他寫作的 目的不是為了驅趕黑暗製造光明,因為他已經沒有了維特根斯坦、荷 爾德林、安徒生等人有關亮色的靦腆想象。正足對亮色的虛無主義態 度,魯迅的戰鬥、激昂也充滿了相當的虛無性、廣泛的痛苦和失敗感。 依照通常的看法,虛無在色澤上就是黑色的,假如實有、希望真是金 色的。基於這樣的考慮,無論魯迅的戰鬥如何勇敢、情緒如何激昂,都 不能更改他的隱士身份,頂多隻能給他的隱士身份加添特殊性。

《安提戈涅》說:“她為時光之父,計算金色的鍾點。”金色的鍾點 隻能是透明的、田園牧歌時代的分分秒秒。魯迅的鍾點是黑色的,他 隻是以一個黑暗隱士的身份替黑暗和黑暗的時代計算漆黑的鍾點。魯 迅的幾乎所有文學書寫——尤其是雜文書寫——早已表明了,計算漆 黑的鍾點正是黑暗隱士的天賦義務。因為有幸生活在田園牧歌裏的人 和田園牧歌的時代一起絕跡了。 宇宙鋒與紹興酒

魯迅的隱士形象很遺憾地被長期遺忘了。但是,通過這條過於隱 蔽的、被長期遺忘的線路,我們也許能窺測到魯迅的許多真實麵目。在 通常情況下,隱士是以沉默來拒絕與他的時代合作的。伯夷、叔齊跑 到首陽山采薇,誓死不食周粟;梭羅去了瓦爾登湖,想找到個人的寧 靜;晚年的盧梭向每一條可用於遐想的道路問好、致敬,試圖減緩內 心的仇恨與激情;王維在幽穀中彈琴複長嘯,陶淵明在能夠悠然見到 南山的地方采摘菊花……普通隱士的聲音往往是柔和的、低婉的、自 言自語的,它們合起來就叫作沉默。據說,特拉普修道院( Trappe)的 教士們遵守著一種極端嚴格的教規:每月隻有一天可以說話,其餘時 間必須保持沉默。我們完全可以把那些修士們看作標準含義上和神學 含義上的隱士。對此,羅蘭·巴爾特精辟地說過:“沉默是一種告退的 方法。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作為告辭,也就意味著……失敗。”(羅蘭·巴 爾特《批評與真實》)由於隱士告退式的虛無主義特性,失敗就是他天 然的身份證。

但魯迅的聲音卻明顯有著大聲武氣的一麵。我們習慣於把這稱作 激昂、憤怒和戰鬥者的音色。魯迅語調上的黑色質地保證了他的激昂、 憤怒、戰鬥與隱士身份的吻合。大聲武氣的腔調和黑暗隱士的身份並 不矛盾。與普通隱士(比如伯夷、叔齊、梭羅、晚年的盧梭和王維)的 失敗樣態不同,魯迅不是通過沉默而是通過激昂的發言來獲取他的失 敗感和失敗體驗的。胡利奧·科塔薩爾咬牙切齒地說,我的全部寫作 就足為了證明末一項事業的失敗,而不是為了成功。魯迅以他黑色的、 大聲武氣的激昂腔調圖解了科塔薩爾的咬牙切齒,魯迅證明了所有人 與事的失敗,無論是正人君子、徒手請願、東方文明、道德家,還是 中國國粹、西崽、謠言和一大串自稱掌握了各種革命計算法則的革命 家……他隱居在黑暗的鬥室裏,望著那條連接時代與隱居地的橋梁, 日光到達了時代黑暗的最深部。就在那個黑色的中心,他以激昂的語 調宣判了時代及其事業的徹底失敗。魯迅的黑暗隱士形象是由他宣判 式的語調來最終完成的。但他在宣判時代與別的人與事失敗的同時, 並沒有獲得自己的成功;他無力像安徒生所希求的那樣,點燃燈盞來 照耀和驅趕時代的黑色。魯迅宣判式語調的公式是以黑色對黑色,並 且他最終還生產了黑色,讓黑暗的時代更黑。

頹廢主義者兼大麻愛好者波德萊爾以為,隻有頹廢式的“為藝術 而藝術”才是惟一純潔的生活。在一個無恥的、毫無亮色的年代,大 概也隻有頹廢和為藝術而藝術才會讓某些人獲得安寧,找到摻假的聖 潔。魯迅決不會同意“為藝術而藝術”的鬼畫符。(《南腔北調集·我 怎樣做起小說來》)在花環無根、亮色失卻依憑之後,魯迅充滿快意的 做法是讓黑的更黑——他把宣判式語調的公式到處使用。這中間的原 因就在於,作為一種純潔生活的中介,頹廢和“為藝術而藝術”始終 需要想象力,並且是藍藍認為的那樣去想象燈火、亮色而不是黑暗。那 是一種勇敢的想象力。波德萊爾不是大聲武氣地說了麼——為了頹廢 生活的達成,我不僅樂於做個犧牲品,即使做個吊死鬼也挺開心!魯 迅的宣判式語調沒有多少想象力可言,它隻是在魯迅讓黑者更黑的時 候才偶爾露麵(《野草》就充分表明了魯迅製造黑暗的能力和對黑暗 的想象力是多麼豐富)。魯迅不屑於波德萊爾旨在頹廢的“為藝術而 藝術”。

自稱兩度和魯迅相知、又兩度被魯迅拋棄的林語堂,為魯迅的激 昂和宣判式語調(即“讓黑的更黑”)畫了一副很“肖”的像:“魯迅 所持非丈二長矛,亦非青龍大刀,乃煉鋼寶劍,名宇宙鋒。是劍也,斬 石如棉,其鋒不銼,刺人殺狗,骨骼盡解。於是魯迅把玩不釋,以為 嬉樂,東砍西刨,情不自已,與紹興學童得一把洋刀戲割書案,正複 相同,故魯迅有時或類魯智深。故魯迅所殺,猛士勁敵有之,僧丐無 賴,雞狗牛蛇亦有之。魯迅終不已天下英雄死盡,寶劍無用武之地而 悲。路見瘋犬、癩犬、及守家犬,揮劍一砍,提狗頭歸,而飲紹興,名 為下酒。”(林語堂《魯迅之死》)這段有著本雅明大聲稱道的那種“直 立性”的文字,活脫脫道出了黑暗隱士的真麵目——他在激昂和宣判 的同時隻得天天與他宣判的對象為伍,正如法官整日裏必須和殺人越 貨的罪犯為伍。魯迅如同隱居在月黑風高之際的孤獨俠士,在寂寞無 聊又急於找到宣判對象時不惜對瘋犬、癩犬及守家犬之流下手——這 就很難說是戰士的英雄行徑了。黑暗的時代並不能提供真正的英雄: 它把英雄遠遠地甩掉了,它把英雄拋到了群狗之中。這樣,英雄,他 的最後精神形象,如同本雅明說波德菜爾那樣,本身就顯得像一個癩 皮狗。魯迅也由此成了時代的罪犯,“人民”的公敵,刨砸皇家後院的 強盜,但他最終不過是專對癩皮狗下手的黑暗隱士。

就是在林語堂所謂“把玩不釋,以為嬉樂,東砍西刨,情不自已” 之中,魯迅終日與黑暗為伍並計算著黑暗的鍾點,對花環無根的原因、 亮色存在無據的理由早已不耐煩過問。他時而挺胸昂頭站在大街.}二破 口大罵,時而破帽遮顏,冷眼觀看鬧市中的黑暗風景,時而又在鬥室 裏熱嘲冷諷、製造咒語,無一例外總有好運道獵取到狗頭,以酒取樂, 諦聽黑暗的鍾點流逝的滴答聲。隱士的目的就是要在拒絕和時代為伍 的過程中,按照自己的內心願望把日子打發掉。這對魯迅來說真可謂 對空白時光的有趣填充了。計算漆黑的鍾點也由此構成了黑暗隱士消 遣和消磨永夜的真正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