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都成家了。孩子們已經完全靠自己的能力該經營橡膠園的經營橡膠園,該做生意的做生意去了,隻有這時,黃澤如才開始有心思去考慮他一直想去做卻還沒有做的一件事。那件事對他來說簡直太重要了,隻要那件事一天沒做,他就覺得他的靈魂片刻也得不到安寧。因為最近幾年,黃澤如一直被一個不斷重複的夢折磨得苦不堪言。那個夢雖然有點荒唐,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但卻是真的,他實實在在地做了那樣一個夢。而且是,一次又一次,反複不斷地出現在他的夢境裏。
那是一個很奇怪的夢,他夢見那些死去的墾民天天一到他要睡覺的時候就三五成群來他家裏敲門,一下兩下三下,聲音不輕不重,固執而持久。有時,他都已經睡著了,結果被那敲門聲給吵醒了。於是他出去開門,他覺得那些人好陌生,卻又像是在哪見過似的,就問那些人都是誰,找他有什麼事。那些人就說,場主你真是好健忘,把我們都給忘了,難怪你會把答應我們的事也都給忘了!黃澤如說,你們都是誰呀,不說我還真的給忘了。那些人說,場主你真的忘了?真的一點也想不起來了?黃澤如說,真的忘了。
你們到底是誰呀?那些人便說,我們都是你從福建老家帶到南洋來的,後來在墾場裏病死餓死了的那些墾民呀!你怎麼好把我們給忘了呢?你不是已經讓人把我們的名字都記下來了嗎?你不是還答應過我們要把我們的遺骨送回老家去的嗎?黃澤如打了一個激靈,忽然想起自己真的曾經答應過那些死去的墾民,有一天要把他們的遺骨送回國內的,隻是都讓自己給忘了,心裏便有點內疚和自責,罵自己糊塗,怎麼可以把那樣大的一件事給忘了呢?他覺得,在這件事上,他真的對不起那些死去的人。嘴上卻說,我怎麼會給忘了呢?我不會忘的,我隻是太忙了,等忙過這陣子了,我就把你們給送回去。那些人說,黃場主,我們可都記住你這句話了,你可要說話算數。黃澤如說,我答應你們就是了。
結果沒過多少日子,那個夢又來了,如此往複不斷。夢的內容大同小異,幾乎都差不多,但很明顯,那些人開始變得有點急躁了,他們說,黃場主,你忙過了嗎?你怎麼還不來辦我們的事呢?我們在等你呢!
黃澤如每每從那個夢中醒來,總是大汗淋漓,就好像是被人在後麵緊緊追趕似的。他知道,那些不安的魂靈一定是向自己討債來了,要不然的話,自己為什麼會老是做那種夢?一旦這樣想,黃澤如就覺得這件事已經不能夠再拖下去了,他要在他有生之年把這件事親自給做好,否則的話,他真的對不起那些死去的鄉親們。
這一年,黃澤如已經五十多歲了。
有一天一大早,黃澤如吃過早飯後就直奔墾場去了。一到墾場,他一句話也不說,就把陳可鏡徑直拉到那座埋葬著他的妻子高蘭香和許多鄉親的山坡上。幾十年過去,山坡雖然還是原來的山坡,但是,山坡上已經堆滿了一個個的墳頭。墳頭上麵長著沒膝高的野草。正是深秋時節,風一陣陣在山坡上呼呼吹過,墳頭上那些已經開始幹枯的野草發出沙沙的響聲,聽了不覺讓人生出幾分悲涼。站在那些墳堆邊上,黃澤如向陳可鏡講述著最近幾年來他所做的那些怪異的夢,然後他說他打算把那些死去的墾民們的遺骨運回中國去。他說當初他是對那些墾民許下承諾的,既然承諾了,現在就要按照當初的承諾去做。他不能夠做對不起那些死者的事。
陳可鏡對他的想法很吃驚,但卻非常讚賞也非常支持,他也覺得那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功德無量的事。因為不管怎麼說,那些人當初都是他和黃澤如兩個人從家鄉帶到南洋來的,現在他們已經死了,他們有的甚至於在南洋連一個親人都沒有了。越是這樣,越不能夠讓死去的人死不瞑目,讓他們拋屍海外。人一旦上了年紀,年輕時根本不可能去想也沒有時間去想的一些問題這時也想得多了,特別是生前身後事。問題在於要移葬那麼多死去了的墾民回到中國,那畢竟是一個巨大的工程,從把那些骨骸一個個從墳裏刨出來,分門別類,打上標記,再到把骨骸運回中國去,再一個個地下土安葬,那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夠做好的事,必須要有詳盡的籌劃和安排。一句話,需要時間、人力和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