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到場的賀客們說,當時楊衛率對著這詩中的幾句看了良久,再看世子婦時,忽然展顏一笑。
他很少露出笑容,那麵容宛若玉雕般精致,卻也如玉雕般毫無表情。但那展顏一笑時,卻如大地回春,冰河初融,光采四射,令當時場中眾人都為之眩目。
後來就有人悄悄說,之所以他很少露出笑容,大概正是因為他一笑有傾城之魅的緣故罷。
但無論如何,至少可以說明,他是發自內心地喜愛世子婦所贈的書軸的。
有眼尖些的,已經看到了令他開顏的那幾句:
“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雖然世子婦說這首詩乃世外高人所作,但是有人說,似乎當年銅雀之亂時,也聽見世子婦吟誦過此詩。這世外高人是誰,她語焉不詳,故此眾人猜測,這或許乃她所作。
這樣氣勢奔騰卻又驚豔逼人的句子,與那樣凜冽而豔麗的楊衛率,或許才是真正匹配的罷。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楊衛率此時離去,難道是已經到了“事了”之時麼?
織成疾步奔出府去,恰在門口撞見一隊人馬行來,她顧不得看是誰,劈手從當前一人手中搶過馬韁,翻身上馬,往前衝去。依稀聽見有人驚呼,但很快便被拋於疾馳的馬蹄之後。
風聲呼嘯,一路的樹木街道,俱飛速往後退去。她箭一般地衝出城門,一鼓作氣地奔上官道,也不知馳了多久,那馬終於力竭,長嘶一聲,無論她如何踢腹揚韁,也不肯再往前奔跑,隻呼呼的喘氣,口邊吐出一堆堆的白沫。
織成知道無法再縱馬追去,翻身下馬,往前茫然地奔出幾步,卻又頹然地停下來。
楊阿若走了。她根本就追不上。可是她還是拚命地往前追去,因為她知道,他這一走,就不會再回來了。
她遲疑地從懷中摸出那封他留下的帛信,猶豫了一下,很快拆開。
一行剛勁的字跡躍然箋上,她見過他的親筆,確然無誤:
“妹娥病重,吾將歸矣。所憂丕者,心機深沉,多疑寡情,非尋常人也。他日汝若逢危難,可至洛陽濯龍園報訊,吾雖處江湖之遠,必朝發而夕至,縱逞匹夫之勇,亦當抗舉國之力。必不背信棄言。望惜己身,珍之重之。”
她呆呆地立在道間,望著遠處黃土路麵,連綿樹林,此時道上往來商旅絡繹不絕,在她看來卻宛若荒漠一片。
一時間百感交集,隻緊緊抓住那帛箋。
她衣飾華麗,偏又未帶從婢,這樣立於道旁,極是引人注目。那些商旅行者皆頻頻駐目,卻終究是懼於她的氣度,並無一人敢上前撩撥。
她不知站了多久,隻到夕陽漸沉,歸鳥投林,路上的行人也漸漸稀疏,她仍毫無知覺,腦海之中,卻將與楊阿若相識之時,到相別之前,所有的情形,都如倒帶般重新掠過一遍。心頭惆悵之情,便如石頭一般墜下,愈來愈是沉重。
忽聽一陣歌聲,簌簌驚飛了林中歸鳥。自暮色之中,遙遙傳來,歌喉清朗,放曠悠揚,本是出自年青男子的喉嚨,卻因微帶沙啞,有種沉沉的暮氣:
“鴻鵠比翼遊,群飛戲太清。常畏夭網羅,憂患一朝並。豈若集五湖,從流唼浮萍……”
織成驀然回頭,但見一輛牛車,搖搖晃晃,自樹林那邊的官道駛了出來。
拉車的健牛皮毛漆黑,光亮如緞,一看便知並非尋常品種。車卻尋常,隻張著一把翠帷紫蓋傘,四麵是尺許高的黑漆闌幹,卻擠擠挨挨地坐了五六個人,其餘者皆是麗服美人,遠望彩繡輝煌、珠疊翠繞,簇擁著當中一個年輕公子,卻隻穿了件雪白的葛衣,寬袍大袖,宛若彩霞之中一抹白雲。
織成不由得一怔:那年輕公子,竟然是何晏!
何晏以手扣闌,放聲歌道:
“逍遙放誌意,何為怵惕驚?轉蓬去其根,流飄從風移……”
唱到此處,忽然瞧見了織成,不由得也是一怔,歌聲戛然而止。
眼見得那牛車搖搖晃晃,在禦車的駕馭之下,向織成越駛越近,近到隻有丈許之距時,才聽何晏輕聲叫道:“是你?”
沒有任何稱呼,隻是一個“你”字,卻仿佛蘊藏了太多的未盡之言。
牛車停了下來,車上的美人都好奇地看向織成。其中一人嬌聲道:“何郎,這女子是誰家婦人?也值得你駐足相詢?況且她容色雖美而正,婢妾卻覺得及不得塵露姊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