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此時在桐花台上見麵,說起來卻也是許久未見了。
“婢妾謝過夫人。”
明河再次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這才立起身來。還未說話,卻聽桐花台下有人大聲道:“噫!神與意通,透於顏色,明質華章,顯溢形外……好一個絕色美人!”
織成與明河俱是一驚,卻聽董媛叱責之聲已經響起:“你這狂生,如何直入此間?休要胡言亂語,這可是世子婦!難道要獲罪不成!”
隻聽那男子朗聲道:“你這婢子好生無禮!須知聖人也言,食色性也,縱是世子婦,有此等絕世麗色,便如美玉仙葩一般,禎乃凡夫,油然而生欣賞之心,發讚歎之言,亦在情理之中,卻並無絲毫猥褻之意,如何便會獲罪?你可也將世子與夫人,瞧得忒小了些!”
言語間竟毫無懼意。
曹丕夫婦二人情深意篤,有時甚至曹丕在桐花台的書房之中召見下僚,共議政事之時,也會攜織成往往。隻是織成往往在後堂隔著屏風,一邊繪織錦畫樣,或是做些女紅相陪。也從那些屬僚口中聽過此人的事跡,更兼此前也見過此人,這把如昆崗般響亮的聲音卻是聽過的。當即出聲製止道:“真情至性,方是名士風流。阿媛休要無禮!”
幾步走到闌幹邊,向著台下那男子點頭示意,道:“劉君!”
台下男子雖也錦衣華服,但甚是隨便。頭上一頂冠兒,居然戴著歪向一邊,卻襯出那輪廓分明的臉龐來,臉色黑黃,頗有風霜之意,與當下鄴都中的貴人們那精致嫩白的肌膚迥異,唯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坦然望了過來。
這人正是劉禎。
劉祉文采名聞於當世,在建安七子中被認為冠於其他人,其詩歌以五言見長,甚至與曹植並稱為“曹劉”。足見此人的才學。
不過,他性情剛直,又頗具辨才,聽說以前曾因事觸怒了曹丕,被罰去洛陽之西的石料廠做苦力研磨石料。織成在書房屏風之後,便多次聽到有人幫他求情,曹丕並未應允。不知為何最近又將他放了出來,還召其來桐花台。
她並不太了解劉禎,後世他的詩流傳下來的也不多,但既與曹植並稱,想來是大有才華的,且又剛被曹丕召回,斷不能讓董媛無禮,怕的倒是影響曹丕禮賢下士之名,這才出聲喝止。
但此時見了這人眼神,她心中那些微因被他評頭論足而滋生的不悅之意,卻在瞬間釋然了。
有著這樣坦然眼神的人,絕不會是什麼登徒子輕薄之人。或許是真如他自己所說,是將她視為美玉仙葩一樣的存在?
可是她這樣的姿色,當年便是曹植也說與甄洛相比遠遠不如,哪裏會是什麼美玉仙葩?
“昔日禎曾見過夫人一麵。”
劉禎開口便十分坦白:“那時夫人方經銅雀之亂,初露崢嶸,五官中郎將有一日曾問及左右僚屬,可有見過天下女子,奇才絕豔,有超過夫人者?”
織成有些意外:曹丕這話中,其實是大有自得之意。難道那時他便將她看作是天下難得的女子?
淡然笑道:“那是世子取笑我罷了。”
“禎當時也認為,世子言過其實,乃取笑之言。”
沒想到劉禎也毫不客氣,說道:“眾人皆讚美不已,唯禎遙遙平視夫人,神色未動。當時五官中郎將十分不悅,禎便坦言道,夫人於亂軍之中有此作為,倒也當得起奇才二字。但夫人當時神色警慎,冷漠沉靜,且戾氣浮於外,孤寂沉於內,這絕豔二字,又如何用得?”
織成有些好笑,沒想到自己當初還被一群男人這樣評頭論足過。不由得想起大學時代,班上的男生據說在寢室中也常常開著“臥談會”,評選所謂班花校花,對校園“十大美人”津津樂道。看來男人對女人姿容的八卦之心,從古到今,都未曾減弱分毫。
漫應道:“我原是姿容鄙陋之人,也未曾以色事人,原也是當不起絕豔二字。”
劉禎聽出她話語之中,的確是沒有絲毫怨怒驚嗔,不免深深看了她一眼,道:“若是禎當初便知夫人這般胸懷,想來那絕字不能用,豔字尚可當得一半。”
織成更是啼笑皆非,道:“我要這奇才絕豔四個字作甚?劉君未免多心了。”
“不,夫人。”
劉禎這人也不知是否天性倔強,縱然織成明顯表現出對此毫無興趣,也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在他人口中是否美麗,他也不以為意,堅持要把話說完:
“世間所謂美人,不在於姿容精致、眉目豔麗,而在於瑰姿豔逸,儀靜體閑這八字。夫人當日雖然出眾,然神魂仿佛遊離此間,隻餘空洞軀殼行於世塵,冷眼看人生萬象,雖貌美而無神,神氣與相貌並沒有達到完美的融合,倒象是一張麵具後藏著另一個靈魂般。哪裏及得上如今呢?”
織成心中一動,想起自己從前,總是以過客之心,警慎之意,麵對這時空的一切,何嚐不是如他所言,是在一張麵具背後,藏著另一個靈魂?劉禎的目光果然毒辣。不禁默然,過了半晌,問道:“如今……不再是那樣麼?”
“如今夫人如玉之質,如寶之章,華采由內透出,神魂軀殼渾然一體,皆熠熠生輝。”
劉禎躬身一揖:“絕者,前有古人,後無來者也。夫人當之無愧。”
言畢袍袖拂處,竟自揚長而去,走得不遠,竟然唱起歌來,聲如金石,震得兩旁桐木也仿佛簌簌搖動,以為相和:
“鳳皇集明台,徘徊孤桐根。於心有不厭,奮翅淩紫氛。豈不常勤苦,羞與黃雀群。何時當來儀,奇絕待魏君……”
董媛與董嫻相攜上台來,董媛的神情還是有些不以為然,想來心中仍是覺得劉禎是個狂生。
織成忽然想起明河,轉頭望去,但見她臉色微白,凝望著劉禎遠去之處,怔然失神。見織成看來,才仿佛陡然驚醒,勉強一笑,道:“夫人,婢妾方才……方才想到從前夫人賜給婢妾名字時,曾念過的那首詩,倒有些象是劉君所說的那樣孤寂……”
那其實並不是一首詩,而是一闕詞。隻是這個時空尚沒有“詞”這種文體,故此就連當初聽過這詞的曹丕,也以為不過是一首不按格律而作的怪詩罷了。不過詩素來以立意取勝,便是稍稍違些格律,亦不失其格調。
織成淡淡一笑,道;“劉君此人素來便是如此,目光行為雖有獨到之處,卻失了中正平和,故不為世子所喜,連魏王也頗有微詞。不過是憐他詩才,不忍他沉淪下僚罷了。他的話語,卻不必多聽。”
想到劉禎被罰去做苦力,難道就是因了當初他那番逆了曹丕心意的言語?曹丕此人,心事極重,她卻是知道的。喜歡一個人固然是喜歡到骨子裏,嫌惡一個人時也不會有絲毫容情。否則後世怎會流傳有曹植的七步詩?連親弟弟都如此,何況一個劉禎?但對著明河,有些話卻是不能說的。
明河臉色微變,慌忙應道:“是,是婢妾愚鈍了。”
頓了頓,輕聲道:“其實,在世子的心中,夫人一直都當得起……當得起那四個字……”她的聲音越來越輕,低如蚊蚋:“奇才絕豔……”
一抹說不清是空洞還是茫然的神情,浮上了她的眼瞳。但在這雲翳般的神情之中,卻仿佛有什麼在隱約閃動。
織成忽然不想再與她再相處下去,點了點頭,向台下的董媛道:“去叫了小郎君回來。台上風大,也不能久待,拾得這許多桐花,想來也夠了,就此回去罷。”
又看了明河一眼,轉身走下了高台。明河躬身行禮相送,態度恭謹,那眼中的光采,卻慢慢地凝聚起來。
“奇才絕豔……”
她以輕微到幾乎難以聽聞的聲音,喃喃自語道:“奇才二字,可是在絕豔之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