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的主人,出現在台邊階上,正是曹丕。
曹丕莞爾一笑,緩步走了過來,從身畔跟著的一名小黃門手中,拿過一隻藤籃來,遞給了她,道:“把花丟這裏麵罷。堂堂魏王世子婦……”
堂堂魏王世子婦,眼下這狼狽樣子,卻與田間地頭的村婦沒什麼兩樣罷。
織成知道自己這樣有些失禮,但心中不知怎的,有羞惱,也有嗔怪,偏偏說不出口,當下一把奪過那藤籃,卻十分小心地將裙中的桐花都倒入了籃中。
一朵桐花不慎落在地上,織成一頓,但見一隻繡有雲紋的玄青鞋履停在了麵前,真紫錦袍輕輕拂過鞋麵——細白修長的手指拈起那朵桐花,丟入藤藍裏。而溫熱的氣息,已在瞬間近在咫尺。
織成後退一步。
曹丕卻更進前一步,漆黑寶石般的眸子裏,滿是那種明亮灼人的笑意。
“你做什麼……”
一言未了,身上一緊,已被攬入一個燙熱的懷中。
而同樣燙熱的唇,已印在了她的唇上。
“你……”
她大驚之下,猛地想要推開他,卻覺得他的胳膊如同鐵箍一般,箍得她動彈不得,她隻覺自己的臉上滾燙之極,隨時便要冒出熱氣來了:“快放開!元仲……元仲在那裏……”
“元仲已被引開了。”
他露齒一笑,卻更噙緊了她的唇。臉頰離她近到極處,她眼前便是一陣模糊的眩然。
對,那個小黃門,不知在何時已退下了……元仲的歡笑聲,似乎也不知在何時消失了……董媛她們,素來更是知機……
“阿宓。”
是他在唇齒輾轉之間,輕聲叫她,聲音雖輕,卻仿佛在滾燙的火中,又投入一勺滾油,令得她整個人都仿佛滋滋爆響:“阿宓……阿宓……”
天荒地老,便是這樣眩暈的感覺了罷。
也不知過了多久,二人才依依不舍地分開。
織成隻覺唇舌俱有些隱隱的剌痛,唇瓣更是已經有些微腫了。而曹丕的手指,也愛憐地撫過她的臉——她的臉燦若雲霞,偏偏光滑得仿佛最上好的緞子,泛出驚豔的華采。
“你這人……怎麼也不分場合?如今雖是在桐花台,你卻已是世子,若是被人知道,參你個行為不端……這裏地勢極高,四麵皆易被人所見……”
她已嫁給他這麼久,政治上的敏銳已經不缺,便是對生活中的管束也大勝從前。大概愛上一個人便是如此,再怎樣膽大不羈,也便平生了許多顧忌。這顧忌並非是因為懼怕,而恰好是因為深愛。深愛他,哪怕一絲一毫的危險,也舍不得讓他遇見。
“我身為世子,若是連這小小場合尚不能把控,令這樣的言語傳出去,我們自己的桐花台,恐怕也當如竹篩子一般,到處皆是漏洞了。何況你又非是什麼不能見光之人,乃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他坦然一笑,眼見她的臉頰又要嬌豔欲滴,強忍住心頭的欲望,將自己的手指拿開。卻又笑著吟道:“有花折時隻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這可是你教我的。”
昨日元仲想要摘桐花之事,織成便暗中告知於他,便是希望他不要視花如命,至少在兒子喜歡時,多少要滿足下其願望,雖不是對小孩子都要無條件寵溺,但元仲平時已足夠懂事,在織成看來,摘幾朵花,亦算是對他的小小獎勵,未嚐不可。她所用的理由便是她從後世聽來的這支《金縷曲》:“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折時隻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誰知這廝竟用在此處,倒也香豔得緊!
後世有些文人不就是常用這兩句,來為自己的獵豔之舉而開脫麼?他倒把這個學會了!
織成瞪他一眼,忽然拿起他的手腕,對準那腕上最為柔細的肌膚之處,便是重重地咬了一口!
曹丕大聲呼痛,眉頭亦誇張地皺到一起,另一隻手卻趁機在她下巴處輕輕一摸,佯怒道:“啊唷,世子婦一口獠牙好生厲害,比父王宮中那獅子猁還要厲害,險些將小人腕子咬折,乞饒小人一回!”
“好啊,竟敢將我比作小狗……”那獅子猁是曹操殿裏一條小狗,瞧那品種當是後世的獅子狗,也是九仙媛的愛寵,日日便抱在懷中——織成又是好笑,又是好氣,索性重重咬了一口才鬆開牙齒:“你才是狗咬呂……”忽然想起此時還沒有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曹丕隻是笑,舒開雙臂,再將她抱了一抱,在她耳邊依依不舍道:“我也是有公務在身,從此處路過,見你與元仲在一起……”
輕歎一聲,隻聽他又道:“我們曹氏兒郎,竟都是與母親無緣的。我阿母一味偏心子建,而元仲……”
不知是觸動了袞州往事,還是想起了死去的任兒,他終是一默,過了半晌,又輕聲道:“幸好有你……幸好有你,我父子方才一生無憂……”
幸好有你。
是說她的到來,不但是彌補了他心中的缺憾,也給小小的元仲帶來了母愛罷。
曹丕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桐花台下繁茂的樹影之中,織成卻立在當地,久久回想著他這最後一句話。
是不是她對於他們父子而言,已經是生命中不可或缺之人呢?
其實……其實她已經有些不敢想象,自己在建安二十年時,竟會離開這裏……
還有一年多的時間,竟然就要離開了麼?
真的要離開麼?
簌簌風過,又是一陣枝條搖動,桐花台上,淡紫的花落了遍地。
那樣安謐的美,宛若夢中向往的仙境福地。
身後仿佛有影子一晃,即使沉浸在思忖之中,但靈識仍然敏銳的織成,頓時驚醒過來,目光掃了過去。
隻見一個淡白的身影,從一株紫桐樹後閃了出來,尚未近前,便已拜倒在地,恭敬行禮:“婢妾拜見夫人。”
濃密烏黑的秀發,挽了一個鬆鬆的墮馬髻,髻邊簪著朵珠花。上麵最大的珍珠也隻有黃豆大小,四周攢珠如米粒,且是淡淡的銀白色。雖勝在款式新穎,但在珍珠以大、圓、紫黑等色為上品的時世,論價值卻不高。
往下看去,是月白上襦,牙白底色繡卷草紋裙子,垂下柳黃色絲絛,衣料雖是講究,卻毫不張揚,越顯出素雅清麗。
是許久未見的明河。
織成目光掃處,見她臉上一抹紅暈,似有羞澀之色,甚至目光也不敢直視,不由得伸手握了握自己的臉,想道:“莫非方才……她都看見了?”方才與曹丕在一起,意亂情迷,仿佛天地間隻有她與他二人,莫說是眼耳之識,便是靈台也仿佛眩暈渾沌,哪裏還會注意得到周圍?
曹丕身邊自有從人看住四周,不會叫閑人過來。但明河來得這樣快,且織成此時並未見遠處有人走來,說明方才她正在附近。她又是曹丕的姬妾,那些隨從或許並不以為意,也不會生生驅趕於她。而這桐花台位在高處,明河若方才是在桐木林中,便是遠遠瞧見,也未嚐不能。
她原是來自現代文明社會,男女當眾牽手,甚至當街接吻亦是常事,雖然心中有些不自然,但明河不比元仲是未成年,織成也沒有那麼多忌諱。淡淡道:“你也來賞這桐花麼?快起來罷,不必多禮。”
世子與世子婦二人鶼鰈情深,這是整個鄴都無人不曉之事。
曹丕府中的姬妾也見識過織成厲害,俱都老實得很,有主動求去的,曹丕夫婦也樂見其成。比如近來就被織成放出兩人,與曹丕昔日軍中部下為妻。明河卻又不同,一來她是唯一有“名份”的側夫人,二來她又曾是織成的侍婢,二人曾經親密,此時反而不易交心,明河又一直表現得十分沉默,除了在房中織布繡花之外,輕易不出房門,更不必說在曹丕麵前打轉了。織成既不想為難她,也就樂得忽視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