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轟隆一聲,有霹靂在耳邊炸響。
織成聽到自己的聲音居然還沒有顫抖變化:“或許我是個例外……”
“甄氏女子,三代以來,無一例外。故宮中豔使選美,從不去甄氏族中,而我曹氏素與宮監中官交好,自然比袁氏要清楚得多。從宮中我隻知甄氏女子身有暗疾,不堪侍君。但這暗疾究竟會是何物,卻少有人知。但甄氏女子多嫁世族,卻依舊生兒育女,我便一直當那暗疾之說,不過是甄氏族中不願族女入宮,厚賄中官而編造出來的罷了。”
織成隻覺大腦裏一片空白,抬眼看著他,曹操眼中掠過一絲憫意,道:“後來甄洛投身洛水,子桓遣人秘密在河底搜尋是否有她之屍身,因時間久長,屍身在河底已腐,且洛水之中葬身之人也有不少,女子屍身並非一具。但我聽人密報,說是子桓下令將其中一具女屍厚葬。那女屍足上,便生有六趾。”
眼前的女郎已臉白如雪,但曹操仍要硬起心腸,將餘下的話語說完:
“隻到我接到回報,方才明白過來,原來甄氏女子的暗疾,竟是六趾之故。不過想來也是,六趾不過是不甚美觀罷了,但外人哪知,何況並不影響生育,她們的性情容貌又多為上佳,故此若有娶得甄氏女郎者,也不會輕易休棄。”
曹操素來多疑而縝密,連曹丕與甄洛的隱事,他也都知曉得一清二楚。想要查清甄氏女子的這種隱私,對別人來說甚難,對他來說仍能做到。
隻是實難想象,甄洛那樣的絕色美人,樣樣俱佳,偏就腳上生出六趾。如此一來,她與袁熙感情不睦的原因,便隱約可以猜出來了。袁熙竟舍得將她丟在家中侍奉並非他親生母親的劉太夫人,也不肯帶她去剌史任上,足見二人情份之淡。想來袁熙身為庶子,在兄弟之中本就是最不為關注的一個,本以為所娶妻子乃是一流的淑女,沒想到又有這樣的暗疾。心中糾結,自卑心起,當然也不會對甄洛有著深情厚意。中山無極甄氏有此美貌女郎,卻偏讓她嫁給袁氏族中最不出色的嫡支庶子,而非袁譚,想來也是因為這暗疾之故。
至於曹丕,既然深愛甄洛,卻不願迎之為正妻,除了袁熙之故,也是因了這暗疾的原因罷。
後世在評價一個女子時,還有德容言工,這容字,並不是指有多麼美貌,而是五官端正,身體健康,絕無缺陷的意思。甄洛這絕色美人有這六趾,便如牡丹花上落了隻蒼蠅,分外令人歎惋,也分外令人不能接受。
織成心中隻覺百味紛呈,想起那傳說中芬芳美貌的甄洛,說不出是憐惜、歎惋還是惆悵。而她自己……
一個念頭如毒蛇般,狠狠齧在她的心上:
曹丕早就知道她不是甄氏女郎!
她所有的來曆,都建立在陸焉的背書之上。她的確也具有這個時代的女郎不可能有的堅毅、果敢和無視男尊女卑,隻是懾於陸焉之名,無人敢公開質疑。曹操都從很早之前就開始懷疑她,曹丕這樣精明深沉之人,又怎能會不懷疑?
可是他從未說過,甚至不曾流露過半分。
而那一日,她在那溫泉池中,將自己交付於他之時,周身絲縷皆無,更何況是足上?曹丕一定是看得清清楚楚,知道她根本不可能是甄氏女郎,可他仍然沒有流露出半分懷疑,更不曾有半句責問!
素來知他心機深沉,在對敵之時她隻會讚他縝密穩靜,但這樣的縝密穩靜拿來對付她,卻是令她此時如湯沃雪,那些針紮般的汗意,都變成了無孔不入的寒意,將她整個身子都仿佛凍得僵了!
“我曾經以為,你將一切實情皆告知了子桓,故此子桓才一直沒有表現出絲毫異常。但此時看你的神情,原來子桓也同我一樣,一無所知,唯有懷疑。”
曹操歎了口氣,他的語氣雖然溫煦,但此時聽在織成耳中,也如針紮一般難受:
“阿宓,昔日之事,多是我忘恩負義,對你不起。我曹孟德一生之中,數次相負於人,過後時常嗟歎。原以為呂伯奢之事後,再不負人,沒想到又負了你。你流寓巴蜀之時,我每每想到阿宜墓中之時,你待我那番情形,便覺如塊壘在胸,無法澆解。我自負英雄,卻以一個女郎恩將仇報,便為了這勞什子的什麼寶藏!”
他咳嗽兩聲,顴上升起一片潮紅:“近日來我身體常覺不適,雖有少俊妙手調養,但我自覺如油燈枯竭,或許不久便會離世。回想半生,隻覺那些雄圖霸業,都如煙雲一般,實不足縈懷。可我當年……我當年卻並不明白這個道理……”
曹操難道身體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織成心中一驚。據史載來看,他應該還要活上幾年,怎的這樣早就說出這些不吉之言來?但曹操一世梟雄,也不會輕易做婦人弱態來博人同情啊。
她定晴看向曹操,曹操對她微微一笑,說道:“你為何如此情態,難道你怕死麼?”
他以手輕扣榻畔,吟唱道:“薤上露,何易皠,露皠明朝還落複,人死一去何時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