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遠看一看,還有個更熟悉的身形,那是吳質。不過此時吳質卻退在殿角,對一個小黃門不知附耳說了幾句什麼,那小黃門便出殿去了。
殿中其他人皆心思沉重,竟無人留意到他。
吳質也仿佛感覺到了織成的目光,向她露齒一笑,竟還有幾分得意。
織成移開目光,恍若未見。對於這個吳質,她總有一些隱約的不喜,他出身不高,心機卻深,為曹丕的得力幹將,曹丕登基後也一度極受寵信,為人卻越發狂妄跋扈,後來也就慢慢淪落了。這樣一個得誌便猖狂的人,偏又頗為機深,即使知道他為曹丕登基立下大功,織成也本能的不會喜歡。
她來時便聽夏侯琳說過,曹操昏倒之後,便由許褚親自將其負入寢殿之中,又延請穀少俊診治,再讓侍衛守住殿門,除世子夫婦外一律不準入內。所以群臣才在殿外守候,如今曹丕還要先安定群臣之心,而她身為子媳,亦當在殿內為援,並了解情況,便向曹丕道:“阿父不適,妾請入內侍疾。”
曹丕頗為讚許地看她一眼,頜首應允,道:“尋之,你帶夫人入內罷。”尋之是夏侯琳的安,當下連忙應喏,站在織成身邊。
鍾繇見她神色雖有擔憂卻行事有矩,不覺也點了點頭,認為曹操親自挑的這個兒婦非但有傳說中那些本事,遇事倒也沉得住氣,並不曾驚慌失態,堪當世子婦之位。
織成抬步入殿,自有小黃門前來引領。她見那小黃門雖然眉頭微鎖,但並無多少惶急之意,待入到內殿之時,一眼便看見許褚如棍子般筆直地立於榻邊,穀少俊看樣子正在施針,整個內殿鴉雀無聲,唯有藥香嫋嫋,但曹操雖臥於榻上並無聲息,穀少俊的神態卻大有篤定之色,顯然已沒有什麼大礙了。倒是夏侯琳有些訕訕的,覺得自己方才未免過於失態。
織成溫言道:“煩請夏侯君將此處情形報與世子。”
夏侯琳趕緊答應一聲,走出殿去。織成此時也不便向穀少俊詢問,索性行到外殿門扇之內,隔著帷帳聆聽殿外動靜。
此時或許夏侯琳已稟報完畢,曹丕向著眾人溫聲道:“魏王素有頭疾,纏綿數年,適逢最近時氣轉換,有不適之狀,亦是尋常,然有穀神醫在,穀神醫醫術皆一脈相承於華佗,料無大礙。各位不妨先各自回府,魏王身邊,自有子桓與婦侍疾照料,勿需擔憂。”
又向鍾繇道:“鍾老近來身體亦有不適,也請回府歇息罷。子桓年輕識淺,然若逢疑難之時,也必會向諸君請教。”
昔日曹操在外征戰,鍾繇留在後方,數建奇功,為曹操統一北方奉獻頗大。鍾繇與曹氏父子一向親善,曹丕初學政事,也是由鍾繇輔佐指點,此時曹丕遞了個眼神,鍾繇便已明白其意,知道曹操暫無大礙,且亦不能因曹操病情引發朝廷內外之憂,便是大病也要謹慎處理……當即便道:“魏王無礙,老夫等也就放心了。”
忽聽一人叫道:“阿父!阿父!”
伴隨急促的腳步聲響,卻是曹植分開眾人,疾奔而來,或許是因為太過急促,他腳上的木屐也跑掉了一隻,原本衣袍便是虛虛攏著,以示閑雅,此時一陣奔跑過後,襟裾也鬆垮到一邊,樣子頗為狼狽。
他一趕到殿門口,看也不看眾人一眼,便欲躋身入殿,卻見幾個虎衛悄沒聲上來,擋在麵前,曹植不由得大怒,“阿父重病昏迷,大兄你卻在此攔阻,是何居心?你這是不孝!”
“阿父不過微恙罷了,子建請先回罷。”
曹丕淡淡道:“你原是被阿父禁足於碧雲軒,如今不得阿父宣召,你便違逆阿父之命,私下前來,且不顧阿父靜養,在此大聲喧嘩,隻怕這才是不孝罷?”
“我不過是想看阿父一眼!”
曹植氣得滿麵通紅,手指曹丕,喝道:“曹子桓,莫不是你心懷叵測,竟想趁著阿父病重……”
一語未了,隻覺雙臂一緊,整個人已被拖開,而他的嘴上也覆蓋住一隻大掌,餘下的話語竟都無法說出來,囈囈唔唔之中,便被兩名虎衛拖往一邊的側殿。
曹丕苦笑一聲,向鍾繇道:“鍾老,子建年輕浮躁,丕,不得不如此。”
崔琰的聲音卻響了起來,道:“臨淄侯出言無狀,又違禁足之令,然所為者,不過是焦急魏王安危而已。究其本心,尚是一片孝心,若因此獲罪,世人難免認為世子失於嚴苛,還望世子寬宥。”
崔琰此人,素來嚴明剛正,昔日曹操立世子時,有些搖擺不定,曾向群臣問詢。崔琰分明是曹植的姻親,卻表示支持曹丕,以《春秋》這例,要求立嫡立長,連曹操也為之歎服。而此時曹植冒失而被拿下,眾人不說,但他仍是敢於直言。
曹丕笑道:“崔中尉過慮了,子建乃我親弟,我豈能如此嚴苛?不過是擔心擾了阿父靜養,才暫時將他送往一邊罷了,稍後他冷靜下來,自會放他離開。”
鍾繇原本甚是欣賞曹植之才,對於曹植爭嫡失敗,也有著一種隱約的惋惜,隻是他素來老成持重,即是曹丕為世子,他便認定其為曹操的繼承人,並不想再貪圖什麼擁立之功。這也是他的立身之道。
此時卻不由得慶幸世子終是由曹丕擔當,他素來敬重崔琰,也不願其觸怒曹丕,便道:“臨淄侯滿身酒氣,想來是酒醉誤言,世子素來寬弘,季圭不必擔心。老夫等就先告退了。”
一時眾人也果然紛紛拜退,曹丕親自送出。
織成聽在耳中,不禁暗暗搖頭,心想:子桓身為世子,對待這些老臣們尚且如此謙和溫煦,子建卻如此魯莽無理,且不會審時度勢。二人爭嫡,誰勝誰負,自是不必贅言了。隻是曹丕終究穩沉,深知曹操安危事關朝局,而曹植卻是至情至性,隻在乎曹操安危,卻不關其他。論其心性摯誠,終究還是曹植更好啊。
她料想穀少俊施針已畢,趕緊回身往內殿行來,入殿後往榻前一看,許褚不知何時,竟已經離開了。而榻上的曹操已經醒了過來,正自目光炯炯,看向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