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8章 臨汾獻曲(3 / 3)

誰也沒有想到,她首先說出來的,竟然是這樣一番話。

坦坦蕩蕩,毫無偏私。便是她當初是如何打算,亦都是明明白白地說了出來。眾人不禁默然,便是伊籍,也不由得暗暗歎了口氣。

當初那個女郎,以男裝麵對世人,艱難求生之境,便是他伊籍,也記憶猶新。

而糜芳更是神思逸飛,想起了那一晚白水關外,火把中照亮的堅毅俏容。

“葭萌一戰,扶禁、向存率萬人來襲,連城外流民都不放過,且垂涎葭萌富足,存了屠城之心。我竭盡全力,雖重創扶向大軍,卻終究無法令其退兵。城圍之時,我原是想著不負劉使君所托,必要保存城池百姓,便是身死於此,亦絕不後退一步。然此時魏王令虎騎營來援,若是我肯隨之離開,則扶向大軍之圍立時可解!”

她輕笑一聲,然話語之中,冷毅迫壓之勢,卻驀地加重:

“各位可知劉使君當初在荊州牧任上離開之時,曾有十萬餘百姓相隨入蜀。劉使君謙辭侍奉於益州牧劉璋帳下,不過是為部下百姓覓一嫉賢妒能,欲將劉使君趕盡殺絕,先有斷絕糧草輜重的卑劣之舉,後又發大軍再三攻打葭萌、涪城等地。劉使君這一次扶向二人萬人大軍若是攻下葭萌,則駐軍成都城外的劉使君便不會腹背受敵。劉使君若不能立足,則麾下相隨數萬親眾,舍家而來的十萬百姓,必將流離失所,甚至性命不存!”

燈火輝煌,映照在殿中長身而立的女郎身上,緋色衣衫間似乎有細碎的微光在閃爍,流離如一條若明若暗的天河:

“依丁先生的意思,所謂忠者,對劉使君矢誌不移,當拒絕虎騎營,從而令葭萌淪陷,百姓被屠,血流成河,也令劉使君腹背受敵,失了先前優勢,再無立足之處?”

丁儀不由得一窒,隨即冷哼道:“你既是為了劉使君與百姓允了虎騎營,但你已經劉使君下定的未婚妻室,如何能再嫁他人?自巴蜀而至河洛,路途遙長,你若要尋機殉節,又有誰攔得住你?你卻大搖大擺,一路招搖來了鄴都,分明是你愛慕虛榮,貪戀富貴,一心一意便要成為世子婦!”

曹丕聽到此處,已是勃然大怒,喝道:“近衛何在?還不拿下這個言語悖妄的狂徒!”

丁儀嘴角露出冷笑,眼中卻隱約閃光。

織成哪裏還不知道,他這是存心要激怒曹丕,也令自己失去顏麵?偏曹丕一向冷靜,唯有牽涉至她時,便無法鎮定,當下伸手出去,握住曹丕衣袖,輕輕搖了一搖,示意他先不要發怒,這才看向曹操,說道:

“這便是方才我所說過的,大忠大節,小忠小節,偽忠偽節。所忠何也?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我衝鋒陷陣,救回流民時,丁先生在何處?我以自身為誘,以霹靂彈炸斷山崖,令向存子喪身於此時,丁先生在何處?我率親衛上城頭,與士卒百姓一同沐血奮戰時,丁先生又在何處?我以織錦之技,名揚天下,單是巴蜀一地,因我開蠶市、設織坊而直接養活者,便是數百織工,至於所涉蠶桑、繅絲、織錦等各行各業,間接活人無數,令百姓有技可謀生,令世族皆有華服可飾;丁先生嘴皮子如此厲害,若沒有祖宗蔭澤產業,不知能養活幾個人,能令幾人有衣可著,有食果腹?我護百姓性命,是為大忠,能養百姓衣食,是為小忠。而丁先生一無是處,卻專會窺人陰私,以已度人,這便是偽忠了!”

丁儀臉色陡變,雙目瞪起,卻說不出話來。

卻聽織成又道:“若無葭萌之圍,便是天使親至,魏王有令,我亦不會從之。此為小節。然忠節二字,忠在節前,為百姓故,我這區區小節又算得了什麼?至於我與子桓,從始至終,我心中愛慕之人,唯他而已。”

曹植心中一震,不禁抬頭向她看去,又無聲地垂下頭來。

而曹丕隻覺自己心頭有如鼓擂一般,又是驚喜,又是得意,居然還有些羞慚。

這還是這個驕傲的女郎,第一次當眾說出這樣的情話呢。兒女情長,在她口中說出來,竟然也毫不見忸怩羞怯之意,反倒是他臉上發燙,幾乎有些不敢看四周的目光。

“我既然已經解葭萌之圍來回報劉使君,同時又得到了朝廷與魏王認可,有媒有聘,正大光明,為何不能與我心愛之人結為伉儷?何謂節也?愛我所愛,無怨無悔。若是矯揉造作,違背內心,做出什麼自殺的把戲來,那便是偽節!”

她陰冷一笑,目光如劍,盯住丁儀,道:“但聽丁先生所言,果然丁先生是一個偽忠偽節之人啊!”

丁儀臉色急劇變化,先前的煞白又轉為青紅,隻瞪眼看著她,兩鬢卻漸漸赤紅起來。

噗!

一蓬血雨,自丁儀口中驀地噴出!

織成隻眨了眨眼,丁儀已一頭栽了下去!

曹植大驚,衝上前去扶住丁儀,連聲叫道:“正禮!正禮!”

殿中侍婢黃門皆擁上前去,一片忙亂之中,曹操輕輕歎了口氣,看著織成鎮定自若地將手放在曹丕手中,二人相視一笑,借著寬大的衣袖遮蔽,緩步走向自己的坐席。

丁儀很快被帶了下去,伊籍和糜芳卻並不覺得意外。這位主兒將人活生生氣到吐血,也不是第一次。隻是方才看曹丕的態度,分明是維護她,聽她的話語,二人情感甚篤……那麼主君的托付,是否就更易達到呢?

伊籍施施然坐回自己席中,舉起已變溫的菊花滾酒,輕呷了一口。

殿中一片寂靜,曹操幹咳一聲,正待說話,卻聽一個女子聲音,在殿中響了起來:“今日佳宴,適有佳客,方才又聞甄夫人佳言,臨汾願為佳樂,以助其興。”

是臨汾公主!

那日織成與她一同遇剌,二人再未見麵。於織成而言,雖是救了臨汾,但二人昔日積怨已深,隻怕臨汾也未必怎麼感謝她。後世對這位公主並無多少記載,且這個時空與後世所載又有細微的差別,織成也不知她會是什麼樣的結局。

而她也隱約感覺得到,臨汾也是被利用的對象之一,卞夫人同樣脫不了幹係。但無論如何,卞夫人如今並不為懼,她便退一步罷了,但卻也不願意再與臨汾公主有什麼牽涉。

此時臨汾公主的語聲,一如既往那般動聽,帶著她獨特的優美音色,而曹操似乎也頗有些意外,幹笑一聲,道:“公主既有此雅興,本王自當洗耳恭聽。”

白紗幛後寂寂無聲,似乎臨汾公主並無起身之意,依然端坐不動,卻有細碎腳步聲響,是宮人拿了一物入幛後,旋即聽到錚錚兩聲,是悠揚的琴音。

曹丕皺起眉頭,喃喃道:“她此是何意?”

織成搖了搖頭,道:“聽她話語,似是並無惡意,倒象是在為我們解圍。”

一串清亮音節飛快掠過,琮琮潺潺,如山間溪水,輕靈奔躍:“明妃初嫁與胡兒,氈車百輛皆胡姬。含情欲語獨無處,傳與琵琶心自知。”

織成心中一動,忖道:“她怎的唱出此支曲子?”

這乃是來自後世的詩詞,也是織成昔日在蔡昭姬返漢之後,曹操的銅雀台之宴上,公然吟過的詩句,當時她吟此詩,是為了安慰流落胡地的蔡昭姬,並不要以胡漢之分為異,便是昔日的昭君,和親也未必就一定慘過老死漢宮。

她那時吟此詩,已是語驚四座,幸得曹操和蔡昭姬都非常人,懂得她的深意,才會有欣賞之情。但臨汾身為大漢公主,此時彈琴吟唱,讚許一位出塞為漢廷和親的王昭君“漢恩自淺胡恩深”又是出於什麼用意?

繼而又是弦響兩聲,此時卻多了蒼涼渾樸之意,如見車駕轆轆,駛過黃沙白風,處荒野大漠之中:“黃金杆撥春風手,彈看飛鴻勸胡酒。漢宮侍女暗垂淚,沙上行人卻回首。”

她音色極為華美,便是低吟之中的沙啞,亦如絲綢般迷人,隻是唱至此處,終究是多了些惆悵之意:

“漢恩自淺胡恩深,人生樂在相知心。可憐青塚已蕪沒,尚有哀弦留至今。”

鏘然一聲,琴弦斷絕。

眾人悚然一驚,抬頭看去,但見紗障迷蒙,唯見一團柔和光影,一動不動。

臨汾公主聲音輕柔,如掠過紗障的一陣輕風:“甄侯大恩,臨汾在此拜謝,自後山高水長,唯願甄侯長安樂、永康寧。”

什麼鬼!

這一次不僅是織成,幾乎是所有人心中,都大吃一驚。

因與曹丕親事未成,臨汾公主與織成不合,這是公開的秘密。甚至織成第一次入世子府時還受到了她的刁難,但此時聽臨汾公主話語,卻是真摯無虛,不由得心中都疑惑起來。而也隻有曹操等寥寥幾人,才知臨汾公主所指,正是上一次青台遇剌。

而織成沒想到臨汾公主竟會在此時提出來,按說臨汾公主一直依附曹操,很清楚她獨特於諸公主的地位正是因為曹操的支持,此時提起卞夫人青台之事,豈不是令曹操心塞?

難道說這漢恩自淺胡恩深,人生樂在相知心兩句話,竟是專門唱給織成聽的?

曹操的目光沉了下來,掠過那麵素底繡花鳥的紗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