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8章 臨汾獻曲(2 / 3)

“這第二揖,卻是為了甄侯深明大義,終得虎騎之助,退扶向大軍,解葭萌百姓於倒懸!”

這次苦笑的人,除了織成,還有曹操了。

劉備終究是不吃悶虧的。

好好的新婦,被曹操橫插一刀奪了過來,任是誰人在覺得曹操不厚道的同時,難道不會因此覺得劉備無能?糜夫人當初也是死於戰陣之中,他倉皇奔逃時無暇奔顧。如今迎娶大妻也是一樣,無力抵禦之下,也不得不眼看著織成成為曹氏婦。

但織成的心中,未嚐沒有一些輕鬆:她當初與劉備達成的協議,是彼此放出婚訊之後,曹丕若真的前來將她迎走,她便以繼續為劉備賺錢來作為交換。但說起來終究是她趁人之危,須知天下諸侯,到了如今這個地步,誰不想名聲更清貴、更正麵?隻用區區金帛之物,便換來劉備懦怯到不得不讓妻的名聲,她終究是欠了劉備一個人情。但眼下伊籍這樣堂堂正正地說出來,卻令局麵大為不同。

不知是誰輕哼了一聲,隨即一個男子聲音響了起來:“堂堂男兒,不以兵馬禦敵為要,反依恃婦人退軍,如此行事,也敢稱一聲解民於倒懸?”

殿中眾人看去,但見那男子麵容白淨,頜須整齊,唯一目有些翳疾,也就是後世所說的類似白內障一般,眼中有翳膜增生。時人皆重姿貌,連曹操會見匈奴使者時也擔心自己相貌醜陋,不能體現大國之風範,令崔琰身代,象這個目有翳疾的男子,即使不著朝服,也沒有綬印,卻戴進賢冠,著文儒之袍,且出現在凝暉殿中,至少說明是能夠進入曹操所賞識的行列之中,絕不會是什麼籍籍無名之人。

伊籍聽他出言不遜,卻也不惱,反而謙聲問道:“小兄何人?”

那人哼了一聲,卻聽曹操笑道:“此我故交之子,如今亦在我的麾下任西曹掾之職。丁儀丁正禮便是了。”

織成對朝中諸人雖不甚熟,但這丁儀的名字,卻聽曹丕講過,知道他是曹植的擁泵之一。其父丁衝,昔日與曹操私交甚篤,並且是他獻計要曹操迎漢獻帝於許昌,居功甚偉。丁衝死後,丁儀仍得到曹操的賞識,曾經想把女兒嫁他,但曹丕以他有目疾為由,令曹操打消了這個念頭。

後來曹操發現丁儀有才,十分蹉歎,而丁儀也因此對曹丕十分銜恨,公然投到曹植一邊,並利用自己為丞相府西曹掾,為曹操近臣的優勢,為曹植做了不少實事。

這一次曹植做了錯事,連楊修都被囚禁,他卻依然出現在凝暉殿,且曹操仍是表現十分信賴,足見其地位如何了。

“原來是丁先生。”伊籍淡聲道:“但不知若丁先生當初在葭萌,以五百人眾而對扶向萬人大軍,又當如何?”

“家國大義,夫婦相諧,無非都是忠節二字,為其法度。”丁儀傲然道:

“大丈夫在世,當馬革裹屍,慨歌而還!獻女子而邀他人之助,忠雖在,節不存,儀恥不為也!”

丁儀的聲音尖銳,在殿中分外響亮:“便是甄夫人,一女而嫁二夫,棄劉使君婚約於先,並無忠字。為世子之婦,節字何在?無忠無節,便如貂蟬昔日之事,也算不得什麼貞烈女子!”

此言方落,便聽有二人同時斥道:“休要妄言!”

曹丕眉含冷霜,踏出一步,擋在織成麵前,而另一個從內殿衝出來的人,卻赫然正是曹植!

丁儀見曹植出來,倒是露出驚喜之色來,喚道:“侯爺!”

“正禮!”數日不見,曹植憔悴了許多,雖是身著一襲華麗非常的對鹿瑞芝錦衣,依舊是昔日清貴不羈的貴公子模樣,但過去那種展眼的光華,卻仿佛黯淡了許多,倒多了不少沉鬱之意。

“甄侯如今乃天子親詔、曹氏求娶的世子婦,天子詔令,難道當不起一個忠字?我曹氏親聘,難道還無一個節字?”

曹植的話語之中,隱約便有警告之意,丁儀雖方才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連曹丕的冷臉都不放在心上,此時卻露出尷尬之色,訥訥道:“侯爺,我……”

“素聞丁先生有《刑禮論》名傳天下,認為‘天之為歲也,先春而後秋,君之為治也,先禮而後刑。’以天人之論,來解釋禮與刑之義。認為凡事要先理清法度,令各盡其責,此後有逾距者再行處罰之。由此可見,這法度二字,當真重要。”

伊籍不緊不慢的聲音,卻在此時響起:

“隻是天下法度,皆有定製。正如丁先生所說,‘別男女,定夫婦,分田地,班食物,令天地之間秩序先清明下來,才能有理有據,去處罰亂秩之舉。’在丁先生看來,兵卒戰死,婦人守節,便是法度。但在我家主君看來,百姓安居樂業,境內太平繁盛,方為法度。”

織成心中苦笑,不由得輕歎一口氣。

知道自己不免又一次被拋上風頭浪尖,隻因要成了一方作法的筏子,另一方揚名的工具了。

丁儀方才那話,看似隨意,隻怕在聽聞伊糜二人初來時,便已定了基調。要知道她的出身和過去,乃是她身為世子婦被人最為詬病之處。往好處說能稱一聲女中豪傑,往壞處說髒水足夠一盆又一盆。曹植如今風頭被壓下去,曹丕為人精細,唯一可以稱為軟肋的,便是她。要知道曹植的夫人可是出自清河崔氏,又是崔琰侄女,完全是無可挑剔。

伊籍的朗朗之言,卻是不疾不徐,隻隱約有逼人之勢:

“兵卒戰死,則扶向二人大軍掠城,且無給養,必要擄掠四方,那時非但是五百軍眾覆沒無幸,百姓亦受戰火之鬻,縱使我家主君事後奪回葭萌,然生靈塗炭,再難挽回!甄侯不顧生死,數建奇功,保全葭萌百姓,如萬家生佛般的功德,如何在丁先生口中,便成了無忠無節之舉?便是貂蟬昔日周旋於董卓與呂布之間,亦是受王允所遣,若無貂蟬,隻恐天下名士世族,皆毀於董卓之手!便是你丁先生的祖上郡望,沛縣丁氏,也恐怕無法保全!更不會有你丁先生今日在此殿上大言炎炎,令忠義之人受辱,令節烈之心蒙垢!”

伊籍真好口才!最後幾句,真是鏗鏘有力,令四周仿佛有金石之回聲。

織成不禁有些吃驚。

她來自另一個時空,所受的教育和思想,自然與丁儀等人不同,這樣的訾詬之言,亦無法動搖她分毫心神。但聽伊籍的意思,似乎並不完全是為了劉備揚名,而是為她正名來著。

這……這個真是……意外……

曹丕眉梢一揚,衣袂輕動,便似乎要開口說話。

“世有大忠大節,”

織成已搶先說出話來。

事已至此,再躲在人後不說話,實在是有愧於她昔日的名頭。她是甄宓也好,是董織成也罷,她不是攀援的淩霄花,不是柔弱的菟絲草,她要做並肩直入風雲的橡樹,又豈能屈於一介腐儒偏激之言?

她要與曹丕成為夫妻,縱然隻有兩年時光,也不能任由自己就當真躲在他的身後,由他麵對所有風雨。

曹丕雖有護她之意,但他正是令她“二嫁”的人,便是說出什麼話來,也撕擄不開。倒是她自己,有了伊籍那番話作底子,她要好說得多。

“亦有小忠小節,更有偽忠偽節。”

她緩緩說出這兩句話來,便見座上曹操身形微微一正,坐直起來。一雙雖不大卻暗蘊精光的眼睛,也向她望了過來。

丁儀是如何得了曹操的垂青,無非是丁儀的主張。正是伊籍所說的“先安秩序,再行獎懲”,這便合了曹操的心思。曹操一生,大開大闔,並不墨守陳規,卻也不肆意胡為,有章有法但又別出新抒,方是他的風格。

而方才伊籍雖然駁斥了丁儀,令其說不出話來,但織成此時這幾句話,仍是符合丁儀提出來的主張。

“建安十七年,我因戰亂合家俱喪,幸蒙陸侍中相救,我願以一已之力養活自身,故請陸侍中將我安置於織造司中,後因緣俱會,蒙魏王青目,擢為中宮少府。後鄴宮大火,我為少府,亦獲罪出宮,自此流落江湖。”

關於她的出身來曆,這便是官方說法了。銅雀之亂中的功勞也好,地宮救曹操的恩情也罷,她都一筆帶過。甚至雖然後半截一直被諱莫如深,但有心打聽之人,如今自然都心中清楚,她亦不願再偽飾一二。

而她這樣坦蕩的說法,令得眾人一時靜寂無聲,似乎竟不曾想到,她的自稱並非是妾,而是“我”。

“昔日蒙子桓與臨淄侯不棄,於我多有照拂。然我出身卑微,且為生計之故奔波於江湖,因善織錦之故,先後開織坊,建錦園,複蠶市,又化身男子,為魏王、吳侯與劉使君效商賈之勞,出沒河洛、荊襄、淮蜀之間,曆經涪城、成都諸戰,甚至數次蹈足戰陣,生死往往係於一線,而身邊從者有百餘眾,崔氏等女郎亦在其中。我肩荷重任,並不能如尋常的世族女郎那般安守閨中,享清閑之樂,便是長路漫漫,亦隻能大步向前!”

還是女子清麗的聲音,然當中蘊義如此沉重,便是曹丕這般與她親近之人,也是從這番話中忽然醒起:當初她逃出鄴都,白手起家,及至被封為侯,風光返朝,原來她竟如此不易!

“子桓一直以來對我照拂有加,且才貌卓絕,為人中龍鳳。然而他位尊權重,我不過一流落江湖的草莽罷了,縱心慕子桓,卻也知我二人距離有如山河之遙,並非良配。那時我於蜀地輾轉求生,幾度瀕臨絕境,雖有陸天師施援,然天師道亦逢非常之時,恰逢劉使君求親,他為人寬弘仁厚,我要為自己與從者謀一生路,豈能不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