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我一人英武,當時織室之中諸姐妹乃是同舟共濟,方才殺出一條血路,甚至殺了那混進來的奸細,方才有了今日。”
這位夫人成為世子婦後,關於她過去的故事被大大地起底,幾乎鄴都府第之中,人人傳遍,雖然不免有些誇大和謬誤,但是至少在世子府中,有郭煦在,不至於有太多偏差。
眼前郭煦的表現,足以證明織成所言不虛。
“自那一夜後,我將所得賞金都分給了織室的姐妹,並告訴她們說,隻要她們跟著我,我必不會相負。我不但會保住她們的性命,讓她們有食有衣,還要她們做一個有尊嚴的人!”
有尊嚴的人……
郭煦垂下的臉龐旁,有幾縷鬢發,在北風中瑟瑟飛舞。
也是從那時起,自己才有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願望:想要做一個有尊嚴的人,一個被人尊重、喜歡、甚至是畏懼的人,而不是一個為了生存不惜一切陰毒手段、不顧顏麵、巧言阿諛的辛二娘!
可是這個目標,是那麼難以達到……
“達到這個目標並不難,但我不是一個濫好人,也不愛胡亂市恩。所以我先要讓你們明白,怎樣才能得到尊嚴。”
織成的聲音仍是不急不徐,卻隱約有著金石般的鏗鏘:
“且說阿媛,她從前的出身,雖也是將門,但不過是氣力壯些,比尋常女子膽大些罷了。我又找了些遊俠兒來教她,她肯吃苦,亦不嬌氣,樣樣都肯學。我們在織室那一仗,不過是僥幸罷了,也隻是一群可憐女子的內鬥,算不得什麼。但阿媛隨我在巴蜀之時,我們和兩位劉使君,做過敵人,也做過朋友,喝過酒,也打過架。阿媛是我的心腹之人,不但管過劉使君的軍需調度,征收過錢糧,主持過我那錦園的修築,安排過蠶市,在襄陽殺過無賴子,在葭萌上過戰場。無論世族富賈、軍戶遊俠,俱打過交道,她狠起來的時候,手上死掉的人命,加起來比你們這些人還要多!區區一隻鳥雀,又算得了什麼?”
最後這句話,令得眾姬臉色更白,身形亦搖搖欲墮。
看向董媛的眼神,簡直就是如同她已化身虎豹一般。
隻是郭煦身形一震,不由得看向董媛,董媛卻向她吡牙一笑,殺氣微露,嚇得郭煦身邊的李姬腳下一軟,幾欲跌倒,卻被另一姬人眼疾手快地扶住。
“什麼是尊嚴?什麼是貴榮?尊榮不是靠人家賞的,是靠自己掙的!”
織成拉過辛苑,道:“這位辛女官,你們大概也知道她是什麼人了罷?不過我知道,你們就隻敢私下傳傳,卻沒有人敢將她的真實身份說出來。隻因她是魏王都允了跟隨我的人,早就大赦過,亦有女官封誥,我為葭萌侯,後又成為武鄉侯,我掙下無數的功勞,皆有阿苑的心血,你們這群姬人,拿什麼來跟她比?”
眾姬此時沒有一個人說得出聲來,隻有織成的聲音琅琅震耳:
“崔女官更不必說,論籌謀智慧,縝密周到,世上少有人及。將庶務托付於她,我便不用操心。所謂朝中禮製官職、世族門譜,她樣樣清楚,堪為我之參謀。還有昔日阿郭的姐妹素月,我在巴蜀、荊襄、河洛一帶的產業,主理之人當中,便有她的存在。另有槿妍、阿嫻等人,雖都是女子,初時地位尚不如你們,然或生死相隨,或獨當一麵,或另有奇技,故此她們沒有家族,沒有出身,卻能有今日的封誥地位。不是我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而是她們應得的!縱然相隨之人不是我,以她們自身的能耐,也終有安享尊榮的一天!”
郭煦一震,不由得抬頭看去,正撞上織成的目光。
“至於我,我初至鄴都,身如浮萍,然而絕中求生,經過不少坎坷,已有自己的根基,便是無母族,亦無夫族,仍可在這個世間存活得很好。這,便是我自己的尊榮!我無意與你們搶男人,隻因這男人,本就不是你們的。”
織成的話語,如寒風掠過,卷走了眾姬臉上最後一絲熱度。
“什麼才是真正的男女之愛?有一個女子曾經說過,我若愛一個男子,絕不作攀援的淩霄花,借他的高枝來展現自己。我必要做一株橡樹,與他共同立在風雨裏。雷電雪霜,亦要與他緊緊相依。
我甄宓,與曹子桓,便要做兩株這樣的樹!兩樹直入雲端,共戲東風,如何還容得下淩霄花來搔首弄姿?”
郭煦隻覺心頭一涼,那涼意自內而外,幾乎將骨縫都填得冰涼。其他姬人也都呆呆地站著,任那寒風吹得鬢發四拂。
果然夫人容不得她們!
姬妾通買賣,也就是貨物,與一匹馬、一條狗、一隻花瓶並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若是夫人容不得她們,她們以後的生活如何淒慘,簡直可以想象。
更要命的是,世子顯然對她們的惡感,比夫人更甚。夫人又如此武勇,手底的女官侍婢個個幾乎都有些武功,若要讓她們受罪吃苦,甚至“不慎”夭亡,都不是什麼難事。
漢朝的貴夫人中,善妒者頗眾。何晏府中更甚,故此當初織成到織造司來,是以富安侯府棄姬的名義,也是因為姬妾們被逐被罰乃至被處死,都屢見不鮮。雖然女子善妒不是什麼美德,但是織成身為正室夫人,她要妒忌,難道還敲鑼打鼓說出來不成?暗中不管有什麼手段,眾姬便處於天然的弱勢。
織成環視眾姬,語氣稍緩,道:
“我知道你們也是無辜之人,當初被送入府中,為姬為妾,雖未曾反抗過,但想來也皆非出自本心。世上女子,若有尊嚴可覓,又有幾人願意自甘下賤?我不會為難你們,隻要你們不做什麼天怨人怒的壞事,我也做不出那種將姬妾動輒打殺、毒死、發賣這樣歹毒之事。如今我帶你們到此,隻想讓你們明白兩件事:
第一件事,你們的尊榮也好,安穩也罷,正如枝頭果子不會自己落入你口中,做人也從
來沒有無功受祿。你們一直安享別人的供養,卻從不曾如阿媛她們一般,付出無數心血與辛苦,也不曾九死一生,受盡艱難,原就是附庸寵物般的角色,要想企求平等尊嚴,才是真正的不平等。心中那些想要與阿媛她們、想與我攀比的想法,也就此丟了罷。
第二件事,你們此後的人生,也由你們自己選擇。若是要堂堂正正地想做人家正室的,因你們自己出身不高,又曾為世子姬妾,想要嫁入高門,自然是不可能。我會稟明世子,挑選家世清白的年輕軍官和士子為你們的配偶。縱然清素了些,也總有些尊嚴。
若是不願嫁出去的,府中也會養著你們,隻是你們不再是世子的姬妾。起居用度,亦會相應裁減。隻要不惹事生非,府中自然會許你們一個安然終老的結果。”
她聲音微沉:“你們想清楚,無論要走哪一條路,都可去崔女官那裏稟明。選定了路,便不要回頭。若是將我的話置若罔聞……”
一語未了,卻聽一個女子聲音清脆地叫道:“小公子!小公子!”
一個小小身影,如風一般跑來,猛地投入織成懷中,叫道:“阿母!阿母!”
織成一怔,臉上卻不由得露出笑意,撫著那頂有金冠的小腦袋,嗔道:“元仲,這麼冷的天,你過來做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