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成隻覺全身都仿佛浸入了冰河之中,牙齒都忍不住得得相擊,瑟微有聲。
甄洛竟死得這樣剛烈!
什麼投水而亡!根本就不是她死亡的真相!
可是象她這麼柔弱溫良的一個女郎,竟然舍得下這樣的狠手,將頸間割開那樣的口子,足見其死誌之堅,死前心中痛苦又是何等之甚。
格格牙擊之聲,也從對麵傳來,卻是曹植的臉早就扭曲成一團,那塊玉佩在他的手掌之中,已無聲地碎成了幾塊。
“她身前的地上,劃了兩行字,我識字不多,卻也知道這兩行字至關重要,雖然痛哭流涕,卻也強逼著自己把那兩行字的模樣牢牢地記了下來。然後我按著她生前的話語,揀了山間的枯枝,燒成一個大火堆,將她……將她……”
講到此處,室中一片死一樣的寂靜。
甄洛絕色佳人,幼時便聞名於河洛,長成之後,又許嫁兩世三公的簪纓高第,嫁給才貌俱全的袁熙,看上去真可謂的美好圓滿。誰知隻是愛錯一個人,便落到了這樣的下場。想來當初若非情況緊急,發現自己腹中有異,又怎會在被遣回袁府之後,不惜偷跑出來求告陸焉,在陸焉派人陪同之下,不遠千裏趕赴柳城?
在柳城之時,終於確定自己腹中孕有骨肉,卻沒想到以為一生所靠的良人瞬間翻臉無情,火燒邸舍,夜奔荒廟,何嚐不是一生溫柔順從的她,最後的怨毒與反抗?
隻是走到這一步時,一切都已是遲了。
半生榮華,身處錦終叢中,仆婢簇擁如雲,沒想到卻斷送在荒廟月色之中。且到了終了,隻有一個她偶然施恩之下的十歲幼童,信守承諾,將她燒為灰燼,草草收殮。
“紅顏枯骨,瞬間成空。從前我隻是一個為生計過早奔波的幼童,從那一夜起,仿佛才真正長大。”
貫衛並不擦去淚痕,任由著淚水不斷灑落,很快將足前的席麵濡濕了一大塊,卻依舊保持著講述的冷靜:“我收拾了她的殘骸,用我的衣裳包好,藏在廟裏一個破舊的神龕中,匆匆地奔下山去,回到自己的家中。因了那一夜忽然起了大風,風助火勢,大火燒得著實厲害,連帶邸舍都燒了大半,也有人在火中喪生。曹軍中來了人,在邸舍中折騰了許久,也不敢肯定那火中殘骸是否就是女郎,待他們想到查探到我家時,我便按照女郎教我的話語,將他們搪塞了過去。”
他含淚一笑:“他們隻道我是一個沒見過世麵的十歲孩童,哪裏想到這一夜之中,我經曆之事,恐怕有的人一生都不會遇見。所以即使我有些什麼不妥的地方,他們也決計想不到,我竟敢把女郎帶出了邸舍,又……又那樣料理了她的身後之事……”
“我的阿母,積病成疾,終究在那年冬天撒手西去。變賣了所有家產埋葬了阿母之後,我在柳城再也沒有了任何牽掛,於是拿了一隻陶罐,去荒廟中取了女郎的骸骨餘灰。她雖然讓我把她散入柳城隨便哪條河流,我卻不肯這樣輕易地讓她離開。她那樣神仙般的人物,便是化為飛灰,也當魂返故鄉,豈能寄身於我們柳城這樣偏僻之所?可是她說了沒有親人,唯一提到的,便是當初從鄴城送她來的那位陸郎君。我想陸郎君既然能派人不遠千裏,將她送來柳城,一定也是她最信任的朋友。於情於理,我都該把她的死訊告知於陸郎君。於是我背上陶罐,一路東行前往鄴城。我知道女郎身份高貴,那位陸郎君一定也是貴人,在柳城的邸舍之中,我已經從那位年輕將軍和女郎身上,看到了一些貴人們的作派。所以路上我不敢花掉女郎留給我的那些錢,想要留著到了鄴城,再去買件體麵的衣裳求見他。在路上我一邊乞討,一邊問路,有時給商隊打雜,甚至給商賈當雜役,這才在半年之後來到了鄴城。可是到了鄴城,當我問起陸焉時,卻被人毆打辱罵,說我玷汙貴人姓名。我這才知道,原來那位陸郎君,竟有著這樣高的身份。”
“可是我有什麼好怕的呢?我親手將對我最溫柔的那個人燒成了灰燼,我不遠千裏來到了鄴城,難道還會受阻於這些毆打和辱罵麼?但是在鄴城之中遊蕩乞討了大半年,除了對鄴城更加熟悉以外,我還是沒有法子接近陸郎君。隻到後來,從別的乞丐口中,我聽說洛水之畔有一座洛神廟,最近常有貴人們前來遊玩,說是曾有人在此小憩,竟然夢到過一個自稱洛神的美人。貴人們覺得很是靈異,便將來這個破廟憑吊,當作是一種風雅的行徑。我想陸郎君也是貴人,未見得不會前來,心中又升起一絲希望,便日日在洛神廟附近守候,蒼天不負,我等到第三個月上,終於等到了陸郎君……
也是蒼天垂憐,那天他沒帶幾個扈從,我撲上前去求見,被扈從以為是歹人,按倒在地後才發現,我不過是一個十來歲的男童罷了。我喊出陸郎君的名字,又說有個姓甄的女郎的事情要稟告他,他這才驚訝地命扈從將我放開,我……我獻上了那個陶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