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強行的鎮定終於再次被怒火成功燒毀,他梗著脖子道:“你這人……怎麼不聽我說完?斷章取義!”
“好好好……”織成撫額長歎一聲,閉上了眼睛。
“我大兄的姬妾不少,你也見過,那些女人,妖妖嬈嬈的,便是也有些溫柔的,跟阿洛的溫柔就不一樣!阿洛的溫柔,是真的為你好,什麼都為你考慮到了……你知不知道阿洛的針線做得好?她自己本就妝飾得度,雅致雍容,各具其美。大兄的衣衫,都是她做的,挑選的料子自不必說,就連絲線也是最柔的,而且針腳還反著縫,她手最巧,這樣縫出來的衣衫,居然一點點的糙剌都沒有,穿在身上,如在雲裏一樣柔軟,針腳綿密,對著光線也無法透過絲毫。大兄家裏的針線上人也好,姬妾侍婢也罷,個個說起來是好好服侍大兄,可有一個人真的用過這樣的心?那些人是天生服侍人的,阿洛還是世族女郎呢,就顯得更不容易了!”
織成再次呆住了。
能將心思細膩體貼到這個程度的甄洛,又有哪個男人不為之心動?況且她還有著曠世的才情,絕色的美貌,除了曾嫁給袁熙,幾乎是完美無缺。
“我那時與大兄的感情,並不甚佳。大兄性情……性情有些冷,他從小便是這樣,雖然對阿父恭謹,對阿母孝順,對我也很照顧,有什麼珍玩也總是讓給我,可是他從來不跟我私下裏接近,便是有一次我鼓足勇氣跑過去,叫了一聲大兄,想讓他指點我劍術,他也隻是淡淡地應了一聲,腳下都沒有停住,就這樣徑直地走過去了……”
他垂下頭來:“阿父常年在外征戰,駐守都城之事,大部分時間是由阿兄擔當。母親就生了我們兄弟四人,阿弟又很早就去世了,隻餘我們三人。黃須兒……二兄他勇猛尚武,不喜文章,我們也沒甚麼話可說,唯有阿兄年歲最長,文武兼備,詩賦華美,馳於當世……人人都說我肖阿父,其實倒是大兄,最肖阿父呢……”
無論曹操和卞夫人是怎樣寵愛曹植,令得他擁有多少優越的條件,但在他的心中,還是渴望著兄弟之情。尤其是在他隱隱約約,將身為大兄的曹丕,視為自己崇敬的對象時。他為有這樣的大兄而感到高興和自豪,並且有一種自己也不明白的想要親近追隨他的念頭。可是這些,都被心中早就懷有怨懟的曹丕給忽視了。
但當織成穿越而來時,卻發現他們的感情已是相當融洽,似乎並沒有象曹植描述的這個少年時期那般冷淡。
“我不知道大兄為什麼對我不甚熱情,或許是因為在他看來,我年歲太小,雖會些詩賦文章,卻終究不能與劉禎、徐幹等人相比……我也就慢慢的不敢湊上前去,唯恐他再如同對待小童那般,對我不屑一顧,那我可就……可就傷心得很了……”
織成聽到此處,不由得在心中失笑。
若是後世知道,被稱為才高八鬥的曹植,竟然會因為其兄長的冷遇,而自慚形穢,以為是才華不如劉禎等人的事跡,會不會也象她一樣訝然失笑。
也許是有那樣一個梟雄的父親,又有如此出色的兄長,曹植從小生活在他們的光環之下,竟忘卻自己也有著美玉一般的華采。甚至因為這種暗中的羨慕和欽敬,竟令曹植也會忘了自己本身的才華和驕傲,變得患得患失起來。
“幸好後來有了阿洛。”
他眼神亮了一亮,說到阿洛二字時,連聲調都仿佛放得輕軟了一些,否則就會驚破話語之中的夢境,並驚到那個衣衫翩然、婉孌柔美的女子一般:
“我還記得,那是個暮秋之日,那時阿父還沒有建成銅雀台,阿母她們都住在許都。可是鄴城攻打下來後,我和大兄都沒有離開,我們喜歡鄴城,也要鎮守此地,因此我們住在袁氏從前的府邸之中,而袁氏女眷也已遷往幽州,去投奔袁熙。大兄和阿洛,還是住在淩波閣……萬年公主從前的府第,那裏有許多的香草和槐楓木,槐楓木皆有百年之齡,樹冠如傘,蔭葉濃密。每到秋日,槐楓全部轉為金紅二色,遠望燦然耀目,我最喜這樣的秋色,可是大兄若是在家,他一向對我冷淡,便是我厚顏前去,隻怕也要處處受拘束,哪能盡情欣賞呢?便趁著大兄與阿洛出門遊玩的時機,買通了門上仆役,偷偷溜到淩波閣的芸台之外,行吟賞秋,不知道有多麼快活!”
芸台!
那深幽的庭院,那高大的槐楓木!當初左慈不正是帶著她,從芸台之中的地道離開麼?而遠在益州的府第中,劉璋也營造出了一座極是相似的芸台。而時空轉換,在數年之前,年輕的曹丕與甄洛,竟然也曾比翼雙飛於那庭院之中。
織成簡直無語了,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隻不過是在時空的河流中錯過了一段罷了。
“大兄和阿洛忽然回來,門子措手不及,尚未來得及告知於我,我玩得太忘形了,以致於沒留意動靜,正將一首詩寫了兩句,忽然覺得身後靜得可怕。驀地回首看時,隻見滿地金紅落葉之中,大兄滿麵怒氣,正狠狠地盯著我。”
織成不由得也跟著一個哆嗦。
曹丕發怒的時候,雖然那時他還是個稍顯青蔥的少年,但那時曹昂已死,而他已經在曹操麾下作為繼承人被培養了幾年,自有一種威嚴的氣度,加上一貫高冷,哪裏是曹植能夠承受的怒氣?
曹植本就是悄悄溜進去的,沒想到正主兒提前回來,又驚又愧,當時想必是嚇得腿都軟了罷?
“阿洛卻上前對我溫柔一笑,拉起大兄的手,說:‘這就是臨淄侯麼?瞧都被你嚇呆了,何戰戰也,何兢兢也,倒像我家中幼弟一般。’又歎了口氣,說‘妾昔年有一幼弟,卻因兵亂之故而不知去向,後來每每想起,常覺心中鬱鬱。想來兄弟姊妹的緣份,終究還是看各人的福氣。子桓真是好福氣,有這樣的一個弟弟在身旁,還住得如此近,隻要抬抬足便能互通往來。’當時她穿著淡綠曲裾深衣,內有三層中單,露出淡緋、煙紫、雪白的內領,發髻梳成我從來沒見過的形狀,如蛟龍般柔美盤踞於鬢側,鬢發之上珠玉皆無,單簪了一朵疊紗薔薇,垂下露珠般的水晶串,似墮非墮,動人心魄。整個人輕柔秀美,仿佛一團煙霧,又如一片白雲,隨時便要隨風而去,淩波而行。丹唇新啟時,露出皓如白貝的牙齒,發出的聲音,如琅環玉樹迎風搖動,玉片相互撞擊時發出的聲響,又被和薰的春風吹得柔軟了三分,便是我都聽得呆了,隻覺平生所見的女子,無論容貌氣度,甚至聲音談吐,都無一人能與她相比。果然大兄聽了,顏色也和悅起來,竟然一反常態地問我:‘新來的廚娘,會做上好的甜漿,能不能留下來喝一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