貫衛的神色,也就有些黯淡了。
有那兩個宮人相助,織成很快換好了出來,她倒是動作快,連頭發都重新換了小黃門的束髻藏入帽中,還擦去了朱脂鉛粉,一夜沒怎麼好生睡,臉色差得很,看過去就是個麵目清秀的小黃門。幸好她入宮時穿著本來就不太繁複,說起來是因為“春陽殿才遇大火,無心妝飾”,其實還是一個懶字,又對入宮本能地有著抵觸。曹節要真與曹丕兄妹情深,怎麼到這時才召見她入宮詢問?要知道曹操可是當晚便派了心腹親衛過來,隻是被織成婉言勸回。
她既不在乎曹丕這個兄長,那麼織在也就犯不著強打精神來著什麼盛妝。而且剛剛才“受驚”,無心梳妝也在情理之中,誰也說不了嘴。
但可以看出來,曹對曹丕情份頗淡,在這一點上,兄妹終究是比不得父子。
但話又說回來,曹節對於自己的另一個兄長曹植,可就縱容得多,也親近得多了。能任由他在自己宮中亂走,還派來心腹宦官相助,甚至親自上陣召來了她這個世子婦,那冷冷的一張臉下,未必就沒有溫暖的親情……
曹植卻已迫不及待,道:“快走!”
四人跟在貫衛之後,由貫衛出具皇後給的令牌,他本就是皇後身邊的人,雖然眼下職銜不高,但將來一定是大有前程的,宮衛自然不會攔阻,很順利地出了宮。
轉過宮門一角,便是一條深巷,那裏隻停了輛小小的帷車,周圍空無一人。
織成也不多問,眾人上車,貫衛親自駕車,便往南麵奔去。
因年節將至,街上人並不多,這輛青帷小車也不起眼,很快就出了城,再行一段距離,織成便認了出來,問道:“你這可是要去洛水?”
曹植自上車之後,臉色一直都不大好,悶悶的也不怎麼說話,隻是不斷用手去揉搓腰間掛著的一個香囊。囊中不知放了什麼香料,揉搓生熱後,便有著淡淡的異香,倒有些花草的清氣,頗為好聞。
聽見織成相詢,便悶聲道:“是洛水。阿洛她……”
他頓了一下,不知是否喉頭哽住:“她最後魂魄所歸,便是洛水。”
洛水啊……
他扭過頭來,定定看著她:“你知不知道,阿洛是怎麼死的?”
織成一怔。
關於甄洛的記憶,那些曾經從曹氏兄弟、陸焉、何晏等人口中聽來的、如同枝頭清露、風後落蕊般零散的片段,便從四麵八方呼嘯而來,在這小小的青帷車中,彙聚在了她的腦海裏:
甄洛年少時,夜夢到有神人,將玉衣披覆在她的身上,又有神算劉良,為她相麵,說貴不可言。
她初嫁與袁紹二子袁熙,袁熙為側室所出,在袁紹的兒子中並不出眾,反而能夠獨善其身。後來袁紹病死,審配等偽立遺令,擁立三子袁尚為繼承人,長子袁譚不能繼位,心懷憤恨,聯合曹操共同攻打袁尚。後曹操圍鄴,袁譚立即叛變。建安十年,曹操興兵進攻南皮,袁譚奮力抵抗,卻敗於曹操之手,為曹純麾下虎豹騎所殺。
曹操最初扶持袁譚,不過是想令袁氏子互相殘殺而從中取利,如今袁譚已死,當然不會放過袁尚。袁尚投奔袁熙,仍不敵曹操,於是二人倉皇逃走,先往烏桓後,去遼東投奔公孫康,甚至妄想取公孫康而代之,被公孫康所殺。
袁熙無論是在幽州當剌史之時,還是逃走烏桓遼東之時,都沒有帶上甄洛,而是讓她留在袁府侍奉其婆母劉夫人。
劉氏為袁紹繼室,袁熙又不是她的兒子,甄洛留在這樣一個婆母身邊,到底受過多少搓磨,實在是難以想象的。而且從她和袁熙的相處來看,她並不曾真的愛過袁熙,二人感情也不算深厚。
那麼,在袁氏兵敗,曹操曹丕父子攻陷袁府,曹丕第一次見到甄洛之時,雖然是劉夫人主動將美貌的她獻出給曹氏父子,以換得合府之人的性命,但甄洛並沒有因此而背叛袁熙。甚至因為她的堅貞和美麗,令得曹丕不僅從好色的曹操那裏攔路將她搶下來,甚至還將她放回了袁府。
沒想到歸於袁府之後,卻依然引起袁熙妻妾不滿,並且因了她曾被獻給曹氏一事,籍外人之口對她詆毀,此時袁熙和劉夫人親生的兒子袁尚正在逃往遼東的路上,這一切都是拜曹氏所賜,劉夫人心中絕望,將對曹氏的恨意都傾注到了甄洛的身上。更是多加淩虐她,而逃亡之中的袁熙更加置之不理,她原本是個柔弱的人,又有水晶般的肝腸,受氣鬱結在心中生了重病,於建安十一年時,獨自一人千裏迢迢奔赴鄴城,也許是來尋找曹丕,但途經洛水時,忽然覺得進退兩難,竟在此投水自盡。
曹丕聞訊大怒,扼腕傷懷,並且發誓要為她報仇。但袁紹父子雖死,曹操卻放過袁氏女人的性命,她們一向躲在幽州,袁熙死後,最近幾年因為無路可走,不得不流落到洛川一帶。
曹丕得人告密知道了這件事,親自帶人將她們誅滅,正是織成穿越而來之時,在洛水邊見到的那一幕慘烈景象。也正因為始終找不到甄洛屍骨,或許是因為洛水中的惡蛟吞齧,曹植才設法弄來了陽平治都功印,交給陸焉下水除蛟。
這,就是織成來到這個時空之後,聽到的關於洛神的真實的故事。
一個溫柔而軟弱的女子,一個典型的高門貴女的一生。即使地位再怎樣曾經高高在上,甚至嫁入一門三公、世代簪纓的袁氏,也一樣擺脫不了淒涼孤零的命運。正如當初的崔妙慧一樣,也曾如雲端仙子般高貴,但失了家族的支持,失了聯姻的價值,瞬間便跌如爛泥。
很難說織成當初是出於什麼樣的用意救了崔妙慧,至少之前崔妙慧與她是敵對的一方。對織成來說,要花費極大的力氣來感化敵人為之所用,還要不斷冒著可能被反齧的風險——這樣文藝範的聖母情懷,並不是織成的風格。但她還是這麼做了,也許當初是目睹崔妙慧的慘狀之後,想到了那個隻存在於記憶和傳說之中的美人甄洛?
或許也因為甄洛和崔妙慧,都是曾與曹丕有過一些沾連的女郎?
前者是他的至愛,後者也曾險些成為了他的滕妾。
也或許正是因了曹丕,令得一些過去很少想過的細節,在此時的青帷車中,都如同水中的泡沫一般,真實地浮了起來:
陽平治都功印,這樣重要的一枚玉印,怎麼就會輕易地落到陸焉的手中?
隻有曹植能夠拿出來,而不是曹丕,隻有一個可能,就是因了曹操和卞夫人終究是最寵愛曹植。即使是他並沒有什麼很高的治事能力,但是卻可以自由出入內闈,是不是就說明,這陽平治都功印,一開始就是在曹操的手中?當初萬年公主嫁給了嗣君張衡,後來終究還是在曹操暗中的淩迫之下,不願再給張衡帶來麻煩,且心意難平,無法坐視大漢江山淪為諸侯之鹿,遂帶著天水訣與陽平治都功印以及幼小的陸焉,離開了陽平觀。她應該是再次來求助過曹操又或是陸彧,兒子留在了陸家,陽平治都功印卻留給了曹操。獻給曹操的那隻金盒裏並沒有所謂繪有寶藏圖的回雪錦,為何卻能暫時騙過曹操,並為萬年公主換得了臨終前最後的自由時光,隻到遇到了左慈,才被安然下葬於鄴城郊野?當然是因為金盒裏麵有陽平治都功印!
陸焉長大之後得知了自己的身世,想要返回陽平觀,重新恢複天師的身份,卻苦於沒有陽平治都功印……但曹操是何等多疑之人?就算有陸彧和左慈相助,但真正能接近他的,隻有他最為相信的兩個兒子……
她的背脊忽然繃緊,汗意發炸:
難道陸焉設計了這個局,為的就是得到陽平治都功印?
哎呀,腦洞越開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