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成的眉頭慢慢蹙起,道:“郭氏,你知道你在說什麼?”
“妾知道!”
郭煦仰起臉來,滿張臉都是通紅,連先前的淚痕也仿佛被蒸成了白氣,潔白的貝齒咬住下唇,此時鬆開了也有兩排淺淺的印子:
“妾當著女君的麵,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呢?當初世子……世子納妾之時,便說得清清楚楚……他說……他說……”
那一日的情形,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就在桐花台的那間軒閣之中,她被一架小輿抬了進來。雖隻穿著淺緋暗素紋的錦袍,披著灰鼠皮氅衣,髻間斜斜插幾枝步搖,垂落一串米粒大小的珍珠。但迎著滿天的飛雪,卻是心中充滿了溫暖和喜悅。
女郎在那一日晚上大火之中,便不知去向。
她腰間掛著女郎給的令牌,手裏捧著女郎留下來的包袱,心中卻驚惶失措,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是好。
包袱皮是鵝黃色的,繡著隱約的暗紋,觸手柔軟,裏麵裝著的東西沙沙作響,但能辨出是衣物。
女郎讓她去找五官中郎將,說路上有誰攔,就把令牌給他看。
她把穿著的大氅連同頭上的昭君套一起,蒙得嚴嚴實實,在雪地裏一陣亂走。不時遇到執刀執槍的人厲聲喝問,她便大著膽子出示令牌,又詢問五官中郎將的所在。如此三番,竟然也給她找著了曹丕。
他當時站在文昌殿前的雪裏,四周的人都離出丈許遠,顯然是得了他的吩咐。
文昌殿四周的雪早被人踐踏成雪泥,唯他站的那一邊,或許是因了在一個太僻靜的小小花園的邊角之上,故此四周花木本就低矮,大雪之下更是被壓得伏於地上,但那一片完整的慘白雪色之上,卻有一個披著黑色大氅的他,在默然而立。
他是抬著頭,望向遠方的。那個地方不是文昌殿,也不是他的桐花台。她隻微微一愕,便反應過來:那是先前女郎帶著她去的那個園子。女郎也是從那裏離開的,他……他……
她戰戰兢兢地獻上那個包袱,說是女郎留下來的。他的眼中,似乎有光芒閃了一閃,如同流星劃過黑暗的天際,很快就消失了。
他接過了那個包袱,接過去的時候,他的手指碰到了她的指尖。
冰涼的,如同一點萬古未化的玄冰,雖隻是那樣短短的一瞬,那樣輕輕的一觸,那冰涼的寒氣,卻嗖地一下,沿著她的指尖,陡地流向了心底。
他什麼話也沒對她說,她就被一個小黃門帶走了。走出幾步後,她忍不住悄悄回頭看,還看見他在雪地中一動不動地矗立著。
四周的從者雖然不少,卻如同一根根沒有生命的石頭樁子。他的身影在雪地夜色之中,那樣的孤獨寂冷。
那個小黃門引著她暫時棲身在一間僻靜的宮室之中,讓她呆在那裏不出來。她悄悄地伏在窗欞後,看見外麵火光閃動,兵器交擊之聲時而響起,還有著不知誰的短促的慘叫聲。無數宮人倉猝奔走,從遠處看去,椒房殿的濃煙仍未完全散去,尚盤旋於暗沉的夜空之中。
她想向人打聽女郎去了哪裏,可是往來的宮人根本就不清楚,宮中亂成一團,隻要皇帝皇後無恙便好,如今聽說皇後都受驚病倒了,有誰會注意到一個皇後素來疏遠的中宮少府?
下半夜時,一個小黃門說少府已經死於大火之中,但是她知道那不是真的。
她太清楚那個女郎,況且她還知道在那場大火之中,那個女郎充當了怎樣的角色。所以絕不可能死了。
她隻是將自己藏在那宮室的角落裏,瑟瑟發抖。
那一晚心中百轉千徊,仿佛一下衝上了高高的山崖,一下又呼地從崖上落了下來。足足一夜,她便覺自己在心裏已經死了好幾回。
從前在織室時,隻覺也是個厲害角色,不然熬不到做個二娘。後來見織成更厲害,卻厲害得過了頭,然到了眼前這一糟,便知道織成一直所說的那些話,並不是空洞無依的。
僅僅是隻知道在女人之中掐尖要強、爭生鬥死,還不能夠!因為這世間事務紛爭,從來就不會隻在後宅。
從前隻以為靠著織成,便不會再擔心。看著曹氏父子仨人也好,陸焉何晏也罷,就沒一個是不喜愛她的。還想著她為什麼不允諾其中一人,做他們的大妻呢?
嫁了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從此半生無憂。
可是躲在那陰冷的角落裏時,她緊抱膝蓋,在恐懼和驚惶之中才明白織成為什麼竟會全部放棄:
一個女子,若是隻顧著在家靠父母,嫁人靠丈夫,以為天塌下來皆有人擋著,等到天塌下來,那便隻有等死的命。
家族可以煙消雲散,丈夫也未必靠得住。便是伏後這樣的出身、這樣的夫族,還不是在一場大火之中丟身殞命?
如鄴宮中這樣翻天覆地的變化,遇上了,也隻有強者才能保全自己。
她知道,那個女郎,當然能夠逃出去。
可是她要怎麼辦?
她不斷發抖,覺得自己象是那寒冷冬夜之中,枝頭快要凋盡的黃葉,瑟瑟地等待著最後時刻的降臨。
清晨的時候,她等來了一個小黃門,就是帶她悄然來此躲避的那一個。
小黃門將她帶出了宮,直奔銅雀台。
她再一次進入了桐花台,住在他的府第之中。
再後來……
她就被盛妝打扮起來,等到了那架小小的輿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