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輪到她自己,卻留下的隻有算計。
不是不喜歡,隻是那種喜歡,抵不過她對自己的本能保護。
當初不想接近曹丕,是因為覺得他心思莫測,不如陸焉為人謙和堅韌,有君子之風。後來便是肯與他接近,也是因為他數次出手為援,及至後來他為她中了一箭後,她才下定決心,與他結下盟約。
可是在他可能變心之後,她所做的卻是利用劉備,想要激他返回。更可悲的是,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她覺得他有可取之處。
能庇護她在這個時空中餘下的兩年,能給於跟隨她的屬下們一個更好的保障,能令她“為天下衣”的理想得到實現……
當然,不是沒有感情。對他的感情,也在慢慢建立。但這些感情太淺太薄,遠遠不夠!如果是辛苑,如果是龍居,如果是楊阿若,他們與她易地而處,又會怎樣?
辛苑會不管他身邊有多少女人,不管是否有郭氏為側夫人,是否音訊全無,都一定會起程去找他,雖百折而絕不罷休。
龍居會守住自己的本心,默默地愛著對方,並且甘願為對方付出自己所能付出的一切。若是曹丕不喜她出頭露麵,那她就徹底回歸於賢良之地,就如卞夫人一般,將一個顛倒眾生的歌妓之形,化為嫻雅端秀的貴女典範。
楊阿若……如果是他,早就不顧一切地回到鄴都了吧?當麵找到曹丕,說出自己的愛意,若是對方拒絕,再沒有任何遺憾地離開。
唯有她董織成,始終都在籌謀、算計、布局、斟酌……
她哪裏配得起他這樣一腔深情?
淚水洶湧而出,眼前已是一片模糊。仿佛所有的鬱結與忿怒、悲傷與無奈,都已經盡情地融化於這淚瀑之中。
穀少俊輕輕籲了一口氣,清瘦的臉上浮起歉疚之情,猶豫了一下,方才退後兩步,拜倒在地,輕聲道:
“在下無禮,還請世子婦原宥。”
織成隻覺眼中淚水不斷湧出,心中的塊壘卻似是消去不少,待要想看他時,卻是眼前太過模糊,不得不以巾子捂擦眼鼻,甕聲道:
“神醫說得都對,這原是我的過錯……”
“在下方才所言,皆是在有意冒犯世子婦。”穀少俊眼神清亮,看著她哭得這般儀態全無、眼鼻皆紅,心中鶼疚之意卻是越來越濃:
“方才世子婦雖有鬱愁憂恨,卻是哀至極處,無淚可流。若是鬱結太過,定會有損肝脾之氣,且無法發散出來,終究會鬱積成病。故此在下才大膽以言語剌諷,令世子婦由悲生悔,交集之下,方會化鬱為淚,舒散之後,雖是哭得傷心,卻不會傷了五內。”
他再次下拜,卻是誠心誠意:“在下受先師所教,本門所長,正是誘發五情,先舒五內,再治五傷。然終究是失了厚重之道,上下之分,還望世子婦原宥在下。”
原來如此?
他故意說出那些話來,隻是為了要將她方才哭不出來的困境解除,令她通過感情的渲泄,來去除日後可能的病根?
穀少俊的這些理論,在音訊發達的後世自然並非罕見,織成也略有些耳聞,此時不由得更是感激,連忙伸手示意穀少俊起來:
“神醫仁心為我,我豈能不知好意?倒是多謝神醫,為我去一病前之患了。”
頓了頓,忍不住又問:“隻是神醫方才所說的那些話,他……他……”
“方才所言,確為實情。”
穀少俊站起身來,看了一眼榻上曹丕,歎了口氣,道:“世子對世子婦之情意,恐怕唯天地可鑒。”
淚水再次湧出來,溫熱酸澀的感覺,遍布了整張臉孔。
等到一場痛哭之後,果然心地暢快了許多。這殿畔側室之中本就有銅製小火爐並清水盆甕等物,以備穀少俊隨時使用,故此穀少俊看織成鎮定下來後,便十分輕捷地取了些過來,織成重整了妝麵,又按照穀少俊教給的法子揉捏了幾個麵部的穴位,紅腫的眼和鼻頭頓時就恢複了許多。等到再一次用冷熱水交替敷過之後,整張臉孔基本已恢複了正常。雖然那神情一看便知還是哭過,而先前她的哭聲太大,恐怕殿外也有人聽見,但世子婦既然看到了世子,無論是喜是悲,哭一場總是在情理之中。她自然也不會在意。
收拾幹淨之後,織成便讓穀少俊坐在一旁席上,自己坐於榻上,細細問過曹丕傷勢。穀少俊當然也不會隱瞞於她,遂將曹丕情形一一告知。
據他而言,曹丕主要還是舊傷未曾痊愈便匆忙趕路,途中感染了風寒,雖當時用藥遏製住病勢,畢竟風邪入侵,恰好纏綿於髒腑之間。這次受傷雖不曾致命,卻是誘發了高燒,致使身體虛弱,久久難以康複,甚至無足夠元氣來支撐。故此穀少俊才在藥物之中用了安神之方,令他多半昏睡,以免再費心勞神,損害那本就虛弱之極的真元。
若要救治過來,亦非短期之功,至少得調養數月。
織成不禁有些詫異:穀少俊這些話語,除了誘病之因是那箭傷之外,其餘情況想來是不會瞞著曹操。曹操隻須好生照看曹丕,使之數月之後漸漸康複才是,為何就這樣著急,甚至不顧天下人之側目,匆忙就令天子下詔,封自己為世子婦?
她將此言詢之穀少俊,便是因自己方才入鄴都,在朝中人手不足,與她相熟者,不過曹丕、曹植兄弟並何晏等。但眼下當然不可能去問曹植,何晏明知她入鄴卻是音訊全無,以他那看似狂放實則謹慎的性子,自然是在刻意保持距離,即算她暗中去征詢,恐怕也是一無所獲。
倒是這穀少俊,因了醫師的特殊身份,往來於機要之地,恐怕還有可能耳聞一些事情,不如就向他請教罷了。
想來他肯這樣精心照料曹丕,定然是可信之人。
果然穀少俊隻是微一沉吟,便道:“魏王年後將再征東吳,世子病重,朝中留京之人,正是平原侯。”
織成頓時恍然大悟!
平原侯!曹植!
怪不得曹操要急急忙忙地封她為世子婦,甚至等不及成親就將她這麼明正言順又十分暖味地“移居”入了世子府!
因為他自己將征東吳,可是對曹丕的安危,卻是無人可托!更何況暫時攝政之人,正是平原侯曹植?
想一想,也真是既諷剌又淒涼。
曹丕身為嫡子,如今排序又是長子,且還是未來魏王的繼承人,平時定然是一呼百諾,趨者如雲。他有親生母親為魏王正室夫人,又有兩個親生弟弟,曹植與曹彪,還有一大堆的庶母和庶弟妹,誰知病重之時,身邊可信之人,除了一個心懷愧疚又忐忑不安的老爹,便是一個身份微賤的醫者穀少俊!
甚至於他的老爹無奈之下,還給他弄來自己這麼一個世子婦,才能略微放心地遠奔東吳。
自古以來,皇帝便稱為孤家寡人,如今魏王權利幾乎等同天子,而魏王世子也尊貴無比。可是這樣尊貴又能如何?此時還不是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這座殿室之中?身邊隻有自己與穀少俊相隨,連親爹都有些逃避地不敢入內。
昔日他在水閣講起的往事,當時不是不動容,後來卻也忘了,隻到此時,才清清楚楚地回想起來:
那年他生了病,袞州大雪,父母皆無暇顧及於他,唯有一個小婢任兒陪伴在側。如今任兒……
她心中一痛。
身份複雜,無所適從的任兒正是死於他的箭下。
而他又因織成而中箭,冥冥之中,大概是當真是有天意罷。
在另一個時空的曆史上,他並沒有遇到自己,故此也沒有中箭,更不會因玄武池之事而引發這樣重的傷勢。曹操離京,由他攝政坐鎮,自然也就沒有今日的淒惶和無助。
自己這樣的“天意”,對他來說,當真是禍非福。
但不管怎樣,自怨自艾,並不是她的秉性。雖是為他帶來了禍事,但如今她已來到他的身邊,這種種禍事,也就一定要轉為他的福氣,否則她自己首先就不會原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