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以她的了解,曹操自己便是一個矛盾的人。他多情而又無情,多情到這麼多年後,依然能對萬年公主念念不忘,無情的是當初正是他選擇了離開她,即使是在對她念念不忘的這許多年後,他依然能為了利益而不惜去傷害她留下的遺澤。
無論是她的兒子,還是她的“寶藏”,隻要有利他的,他都要擁有,隻要不利於他的,他都會毫不猶豫地毀滅!
那麼,從小長於曹操身邊,且並未曾象曹植這樣得到父母的憐愛照料的曹丕,應該比她更為了解自己的父親。
可是為了她……
想到那閃著寒光,疾風般飛來的一箭,是如何沒入了他的身體之中……她就不由得一個冷噤,握住他手的那隻手,也忍不住顫抖起來。
“世子血氣損耗過重,因此傷勢久久不愈。然隻要慢慢調理,終究還是會醒過來的,世子婦不必過慮。”
不知是誰的話語,自身後輕輕響起。
織成驀地回過神來,脫口道:“穀神醫!”
殿中空寂,連同那些帳幔也寂然不動,辛苑等人早就悄然退下,唯有眼前這個少年——華佗親傳的弟子穀少俊,正立在眼前數步之距,向她躬身行禮。
他穿著一件家常的月白袍子,卻是尋常百姓的短款,窄窄的胡袖卷起,手中捧著一碗烏紅的藥汁。織成的六識,從先前看到曹丕的那一瞬間如同被封閉一般,此時才蘇醒過來——
這殿中其實一直都有著淡淡的藥味,而這穀少俊的模樣,想必是一直就留在殿中親自熬藥。所以才這樣一副打扮,隻是她先前什麼也未曾留意到罷了。
“熬藥也大有學問,耗時長短、火候強弱,乃至三次熬煎的藥汁濃淡都有講究,稍有不慎,則藥效便會受損,故在下這幾月來,一直是親手為世子熬藥。少俊出於微末之中,乃當初世子親手拔擢,當時世子微服行於江湖,與少俊相遇,也曾一度以朋友論交,雖說後來知曉身份有貴卑之別,但世子從來不曾以上淩下,而在少俊的心中,亦頗為大膽,並不完全以世子身份為意……”
他是在解釋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其實也不過是二十來歲的年紀,隻是顯得比尋常年青人要穩沉寡語一些,一眼看過去,也可見是消瘦了不少。眼圈下麵都有憔悴的淡青之色,想必是這幾月來他的壓力也十分沉重。
他的師傅華佗,在此時已經過世。外傳華佗之死乃是因為其醫術過高,受曹操所忌故被處死,後世的《三國演義》中也對華佗之死大加渲染,說是因為曹操患頭疾召華佗治病,華佗的治病之法太過費夷所思,曹操認為華佗對自己有加害之心,故才將其處死。
但是《三國演義》一向是滿嘴跑火車,且一向尊劉抑曹,織成來到這個時空之後才發現,曹操其人性格極為複雜,並非如《三國演義》中那般臉譜化。而華佗如果當真是因為盡一個良醫之責而被處死的話,曹操又怎麼會一直這樣放心地將他親傳弟子穀少俊留在銅雀台中數年,且皆為自己親眷看病?
至少,從眼前的穀少俊來看,的確是一直在盡職盡責為曹丕看病。他能一直守在曹丕身邊,且曹操等人皆視之平常,又想到當初自己受傷之後也是曹丕叫了他來診治,想來與曹丕的關係,亦不僅是醫者與患者之間。就象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更多的,是知遇之恩,和朋友之義罷。
她連忙站起身來,本能地去抹了抹自己眼角,竟然是幹幹的,全無濕痕。
不免有些詫異:方才驀見曹丕之下,心中百轉千徊,酸楚徹骨,隻覺有無數的愧疚、愛憐、傷心都湧了出來,隻覺得這些痛楚情緒有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除了眼淚可以渲瀉,又有什麼途徑?
可為何卻是一滴淚都未曾落下來?
“世子受這一劍之厄,幸得有郭夫人以身相擋,傷勢雖然有些重,卻未必有性命之憂。卻因此病重,一度病情凶險起來,到了後來,竟一連高燒七日不退,全身灼如火炭一般,便是一時不停用三人輪流以冰水擦拭身體,仍是無濟於事。後來才發現,原來世子胸口早受過重創,看似愈合,實則早就傷了元氣,且胸膈之中並未完全恢複,這一次受傷之後,一並牽發重傷,元氣受損,自然受盡苦楚。然此事重大,在下亦不敢輕易稟之魏王,幸好世子受傷之後便入了摘星樓,魏王亦未曾召入其他醫者。”
這是在告訴她,他一定也是聽到了關於曹丕為她受傷之事,甚至知道曹丕對她的情意,故此才甘冒大險,竟未曾將曹丕病危的真實原因告知曹操。
穀少俊一字一句,聽在耳中都是清晰無比,分明並無何情緒,但卻如萬千銀針,齊齊向著織成攢剌過來:
“那些時日,在下一直守在世子病榻之旁,旁人一律不準靠近,皆因他重傷之下,又逢高燒,到後來神智不清,徹夜哀號,輾轉於榻間,無一時得歇。佛子們常說無間地獄之苦,想來也就是世子當初所受的那種苦楚罷。”
織成呆如雷亟,胸口一陣發木,卻是身子不斷打顫,仿佛風中樹葉一般,根本無法控製。
“第七日上,世子偶有一晚,於深夜時分清醒過來,在下趁機問及舊傷之事,他奄奄一息,卻猶自向我哀求,言及此傷是為了世子婦,若是此番病重之因,竟在於上一次的箭傷,隻怕傳揚出去,不僅是魏王大怒會遷罰於世子婦,而他若是死了,世子婦的清名更會受損,恐怕無法嫁入高門。”
“嫁……嫁入高門……”
織成隻覺半邊身子熱,半邊身子冷,腦中嗡嗡作響——原來曹丕還這樣想過!
想必是怕他不成了,失了性命,與她的誓約無法履行,故此才不肯留給她絲毫後患罷。
那時候……那時候的她,可不正是在跟劉備議親!
算一算時間,他受傷之後與劉備求親,多少是有些相近的。他雖在傷重昏迷之中,未必也沒有聽到過什麼風聲,否則怎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自己當時聽說郭氏被封側夫人,居月出殿之事後,隻顧著要逼他出來,以為他回鄴之後便負了前盟,才與劉備商議做出結親的假象,沒想過這樣的舉動卻是給他心上戳了重重一刀!
他那時尚在生死之中掙紮,後來忽然高燒,焉知不是知曉此事之後,心力交瘁而使病情加重?
穀少俊語氣平平,但這樣的訴說,已經是令她無法立住身形。
原本的萬千銀針攢剌,頓時化為了萬千尖刀,隻紮得自己體無完膚,心痛徹骨!
“我不知道……我當時並不知道……我以為他……以為他封了郭夫人,這才……我若是知道這樣的內情,便是千刀萬剮,也決不會……”
所有的冷熱痛楚,一瞬間都如湯沃雪,隻融化了那具身軀,也失去了所有力量。她軟倒在曹丕榻前,伸手抓住衾被一角,淚水忽而噴湧而出:
“他若是死了……他若是死了……”
一念至此,便覺整個人都化為了飛灰。
眼前的這個人若是死了,她又該置身何處?
從小便沒有得到多少溫情,也從來不認為自己會得到溫情。所有的一切,上學、讀書、深造、工作……爾虞我詐還是奮力拚搏,都是來自於生活的本能。
甚至於對愛情……
從前對柯以軒,便如同曾經的理想、工作一樣,仿佛是個美好的夢,為了美夢成真,本能地奮鬥。就象很多年前,為了能得件禦寒的棉襖,能得到充足的學費,能讓每餐加個肉菜一樣……
但那不應該是愛情。
她見過別人的愛情,那個時空的,還有這個時空。就象辛苑對於馬超,雖經百劫亦不肯回頭,若不是遇到了她董織成,辛苑或許還願意在愛情的死胡同中一路走到底。
又象龍居對蘇家女郎那樣,即使是受盡欺騙,還是願意拋棄世家子弟身份,在襄陽城中隱姓埋名,隻為了做出一碗得到心上人認可的牛肉湯餅。
還有楊阿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