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她足夠膽大妄為。”
“膽大妄為?”
卞夫人驚訝地抬起了眉毛。她侍奉曹操素來恭謹大度,唯他馬首是瞻,今日能問出這句話來,已是大為破格。未想到曹操給她的答案,竟是如此令人意外。
“恕妾愚鈍,世子婦,乃未來國……魏國之母,當端穆淑儀,謹守本分才是,為何魏王卻選定了她的膽大妄為?”
“夫人難道不知,三郎此次遇剌,足見他情勢危急到何等地步麼?”曹丕如今雖為嫡長子,但此前他卻有兩個兄長。長子曹昂是折於軍中,次子未曾養成便已夭折。故此曹操夫婦私下談及,皆是以三郎稱呼。
曹操放下卞夫人的纖手,神情卻漸漸肅然起來:
“那剌客並非旁人,乃是從前他為五官中郎將時,便跟隨其身邊的徐幹!”
卞夫人雖知曹丕遇剌之事,但一直憂心於兒子安危,隻道那剌客乃是別有用心之輩,但曹操不說,她亦未去過問其身份。何況她心中一直隱約有些預感,知道此事與自己另一個兒子脫不了幹係,故也並不敢去詳問個中情況。
但此時聽曹操說出徐幹二字,便覺耳邊轟隆一聲,仿若炸響一個驚雷,頓時臉色煞白,幾乎要跪坐不穩,顫聲道:“徐……徐幹?”
“不錯,正是徐幹。”
曹操沉聲道:“他昔日便跟隨三郎,為其椽屬。因其少時才華出眾,崖岸高潔,其他世家子弟結黨權門,競相追逐榮名之時,他卻閉門自守,寧可窮困之極,僻處陋巷,亦不肯隨之流俗。也正因為此,不久前獾奴開府,我才將他與應瑒等人,調入平原侯府。然誰知正是這個徐幹,卻做下如此胡塗事來!”
獾奴,便是曹植的乳名。
卞夫人隻覺腦中一陣陣發暈,忍不住伸手牽住曹操袖裾,泣道:“此事……此事乃徐幹妄為,卻不可連累了……”
獾奴二字,卻仿佛有千鈞之重,無法宣之於口。
“也正因徐幹曾為三郎椽屬,三郎對之十分信賴,徐幹少時不僅精通經史,且好劍技,又懂兵書權策。三郎去玄武池練兵,徐幹前來參見,他豈有不見之理?縱然之前侍衛相護周密,然徐幹來拜,三郎豈有不見之理?誰知徐幹暴起行剌,三郎不妨之下,便受此厄難!”
曹操仿佛並不曾聽見卞夫人哀求之言,沉聲道:“當初孤看他兄弟情深,頗為相得,不知是何緣故,近年來漸行疏遠,而獾奴似有不甘之意,除徐幹之外,又搜羅鄭袤、邯鄲淳、劉楨、任嘏、司馬孚等人為侯府椽屬,漸漸其勢與世子府有抗衡之意。孤若是不好生找一個世子婦,眼下三郎這難關,又當如何度過?”
卞夫人眼圈一紅,已流下淚來,收回牽住曹操袖裾的纖手,微舉拭淚,哽咽道:“然則如何是好?若依魏王之言,三郎與獾奴已如此情形,想那甄氏不過一介婦人……”
“她豈是尋常婦人?”
曹操搖搖頭,道:“昔年她在銅雀之亂中,便見微知著,武勇過人,這才引起三郎注意,初萌情種。又曾由織奴數日數遷,貴為中宮少府之時,一旦察覺不妙,便能果斷而逃。足見其並不戀富貴,且具審時度勢之能。自洛陽到葭萌,遇敵頗眾,卻能一路化險為夷,便是足夠機敏,行事冷靜。在鄴都能做到中宮少府,在天師道能為神女,在巴蜀得劉備求親,與楊阿若、瑜郎甚至是劉備這樣大奸似忠之人人,均能相處甚得,遊刃有餘,其舉止心懷,必非常人,否則如何為他們所敬?更不用說她天生聰穎,多具奇技,無論織錦、行商甚至軍事皆有所長。你看她別無家族可依,除了門第稍低,孤還覺得三郎未必配得上她。而這門第……”
他稍一猶豫,道:“蜀中有傳言,說她乃神女被謫,能舞於九天之上,水火兵器弗傷……”
卞夫人聽得入神,聞言方搖首道:“妾雖婦人,亦不信這等怪力亂神之事。她既為天師道神女,想來自然有些典故傳揚,倒未必是實。”
曹操沉吟片刻,道:“便是這些皆不必說,單論她對元仲……便可知有赤子之心,若非如此,元仲又怎麼可能不顧一切地從府中逃出來,隻為了向她示警?且孤觀她良久,但見有人負她,但對她好過的人,她卻從未負過。這樣的女郎,又怎會辜負三郎對她的一片情意呢?隻怕是拚了性命,她也不會再讓三郎受到任何傷害罷……”
卞夫人拭幹淚痕,卻尚有些不豫,道:“然而這次,她入鄴都之時,卻著實招搖……若這般行事,焉知此後不會給三郎更招來禍端?”
“正是她那些花車彩錦,才讓孤下定了決心。”
曹操站起身來,在室內踱了幾步,沉聲道:“她如此聰明,想必路上已覺異常,為擔心孤會有什麼異動,故先聲奪人。如此招搖而入鄴都,她便不是默默無聞,恐怕整個鄴人,俱都記得她那些美侖美奐的彩錦,和別出心裁的花車。縱我當真有什麼不利於她的想法,恐怕也隻能暫時隱忍。便是孤並無惡意,她也不過是敬獻彩錦罷了,旁人聽了,反要說她一句知禮懂事。其三,此錦本名雲錦,昔日她在葭萌蠶市之時,便曾展示於世。據說東吳也頗為心動,但襄陽之事後,恐怕東吳是無法再得到此技。雲錦雖美,然葭萌僻處巴蜀,不及成都,知者並不甚廣。她這般入鄴都之時,卻是令人人都見到那雲錦是何等華美,想來此後不久,便有各貴族府第爭相搶買,此後便是她雲落織坊的金字招牌。如此一舉三得,又怎會是個蠢人?”
卞夫人張了張嘴,卻終究是未曾再說,隻柔順應道:“妾婦人之見,全賴魏王為他兄弟籌謀了。”說到此處,又哽咽起來,泣道:“終究都是妾的兒子,自然都是妾的孽債……”
曹操長歎一聲,複又坐了下來,拿起那管紫毫,注視案上那帛紙良久,終於落筆而下,在“何以解憂,唯有”這六字之後,端端正正地寫了兩個凝重的隸字:“織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