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沒有見到織成之前,虎騎營中對她的形象描述分為兩種,眾衛士也劃為兩派:
一派認為當初既能參與平複銅雀之亂,又在鄴宮大變中全身而逃,後來更是聽說在蜀中參加過不少戰事,才有婦好之名。後來行走巴蜀之地時,又多以男兒身麵世,而所遇者竟無人相疑,那麼理應是一個氣度驕橫、身高七尺的糾糾男兒……不,糾糾女兒……才是罷?
另一派對這種謬論是嗤之以鼻的:有點腦子好不?能入鄴宮擔任前皇後伏氏的中宮少府,又能在流光殿令當時鄴都三公子同時求娶的,會是這種男人婆麼?人家是扮過男人,但當初扮男人時,巴蜀中人是怎麼讚她的?“錦衣輝夜光,花果盈道旁。郎豔獨唯絕,董氏世無雙。”都說了這樣的容貌世間沒有男子能比,足見是絕色之顏了。何況她研製出那許多絢麗多彩的織錦,就算與最上品的蜀錦放在一起,也絕不遜色。可見其心靈手巧,蕙質蘭心。那麼理應是一個衣著錦繡、舉止典雅,頗具貴氣的美人才對。
二派一路暗中爭執不休,隻是忌憚典都尉的臉色太臭,未敢公開下注,私下裏倒也互相說了不少狠話。方才雖恪於軍令,站得標杆也似,且自然散發殺氣,但心中實在是好奇得要死,十分想看一看,那位雲葭君,究竟是怎生模樣?
千人之中,倒是有八九百人都悄悄抬起眼皮,從盔沿之下往上張望。
雨絲不知何時已停了,城頭的燈光原本在攻城時被箭枝射得七零八落,此時有機靈的士卒竟又點著了七八盞,照得她的模樣清清楚楚。
魂淡!
畫風不對!
怎麼都不是!!
城上站著一個灰撲撲、亂紛紛、髒兮兮,看不出身形容貌,也毫無風采韻致可言的女人……呃,就是“人”。
之所以要這麼說,是因為看上去與別的守城士卒沒什麼區別:虎騎營的衛士也是百戰精英,先前就發現葭萌城的守卒皆已是疲憊不堪,幾乎到了最後血戰的底線。
衣甲……也說不上什麼衣甲了,哪裏破了爛了,隨便一繞便是。實在繞不住,隨手從死屍上扯件衣服左纏右裹,包得亂七八糟。
這樣的衣物,自然也不會是潔淨的。雨水、汙物、血漿,胡亂糊成一片片、一團團,到最後根本看不出衣物的本色。
眼前的織成就是這樣。
她並非沒有受傷,縱然貼身也穿有崔妙慧精心打造的軟甲,但也被敵卒過於鋒利的長刀突破甲間的縫隙,在背部、肋下都劃開了幾道血口子。
沒時間包紮,還是用的辛苑的中衣撕了幾根布條,在腰腹之間密密纏裹,看上去象是一隻大蛹,頗為滑稽。
雨衣早就在無數次的對抗戰中被撕砍得碎了,所以全身不但濕,而且髒。滿頭長發是令她最煩惱的存在,偏偏沒有橡皮筋……
索性編了辮子,用布條牢牢係好,盤在頭上,用一塊布巾綁住整個腦袋,再在腦後扣了個死結。
說起來,倒是有些象另一個時空,電影裏常見的包著羊肚白毛巾的農婦。
若不是她說話的聲音十分清脆,且麵上以勇烈暴躁聞名的典滿時,竟沒有絲毫讓步,反而立刻嗆了回來,體現出了某種令虎騎營衛士十分熟悉的風格,否則真是令人不敢相信她的確就是雲葭君。
但現在不作二想,這世上女人,包括卞夫人在內,隻怕敢當麵嗆話,絲毫不顧典滿想法的女人,就隻有傳說中的雲葭君才可以吧!
據不完全統計,她當初嗆過皇後,嗆過臨汾公主,嗆過何晏……甚至據說可能還和魏王當陣放對過!
麵對這樣的女人,典滿……真是不幸!
“大膽婦人!敢違魏王之令,便屠你全城,叫你這葭萌寸草不存!”
典滿大怒,叱喝之聲,如熊羆發威,地麵微震,虎騎營的衛士驀地打了個寒噤。連向存也不由得身形一顫,霍峻等人更是心頭大凜:典滿可不是個尋常人物,他的父親典韋,是有萬人敵的勇士,他雖名不及乃父,但忠勇剛直,十分得到曹操的寵信不說,武功也十分高強。而他脾氣暴烈,也是大大有名,昔日在虎豹騎中隻是擔任一個曲長,那時曹操的嫡子曹昂化名楊玄,也在虎豹騎中任職,他看破了所謂楊玄的真實身份,卻因為聽說曹昂武功厲害,起了好勝之心,居然一再纏著曹昂要求比武。
幸好曹昂頗有容人之量,居然真的答應了他的要求。而典滿那時年少,學藝未精,曹昂卻是曹操精心培養的繼承人,典滿自然不敵,從此對曹昂心服口服,後來更與曹昂結拜為兄弟。所謂的桃園三結義,其實講的就是他們的故事,跟劉關張並無關係。
這樣的一個典滿,又豈能容忍一個女人在麵前大呼小叫?何況這女人再怎麼金貴,還能比得上當年的曹昂麼?
此時他含怒一喝,令全城上下股栗膽戰,甚至他明顯地看到,那個立於城頭的女人,似乎也嚇了一跳,身體往後一縮。
心中正有些得意,卻見那女人又往前跨出一步,伏在城牆之上,向著城下厲聲喝罵道:
“寸草不存?魏王長年征戰,所至之處,對地方百姓無不安撫,如日煦煦,如風徐徐。怎的出來你這個敗類,開口便出如此暴戾之語?這百姓乃漢室之百姓,這葭萌乃漢室之江山,豈是你說屠就屠,說毀就毀?魏王仁義之名,當被你所累矣!”
她此時也被激起怒氣,且也知此時乃生死存亡關鍵時刻,典滿此人一看便是脾氣極是暴烈,對付這種人若是軟遜,恐怕他會更得寸進尺,且根本不會有絲毫慚意。是以她雖然被典滿也嚇了一跳,但隨即提起真氣,全力反擊,聲音在夜空之下,更是又清又亮,字字明晰:
“如此殘暴無腦之輩,虎豹騎當以你為恥!”
虎騎衛們一陣大嘩,隻將頭死死低下,仿佛眼前披甲的馬頭上,忽然開出了什麼好看的花兒一般,不敢抬頭半分,更不敢讓目光有任何飄移,唯恐一個不慎,便成了典滿出氣的好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