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在漢朝末年時,因為瓷器的興起,自秦漢以來便被世族貴人所喜愛的漆器,在漸漸地退出主要舞台,但是真正的世族們,仍然喜愛收藏並使用漆器,一套工藝精美的漆器,代表的是家族源遠流長的曆史的榮光。崔妙慧即使早已流落於江湖,也一樣沒有放棄對於漆器的喜愛,過去的生活養成的習慣,早就深入骨髓,即使小小的一套漆杯,都能泄露掩藏得那樣嚴密的心事。
“你看,這些精美的器物,是否讓你回憶起了昔日的時光?無論是妙慧,還是阿苑,你們一定都很想回去罷。我也是一樣啊,想要回去,看看咱們的織室,看看綾錦院是不是如舊,看看……月出殿……可是你們就甘心這樣回去?不被家族所承認,隻能隱姓埋名,即使看見故舊好友,也佯作不識,掩帽過市?不可以!”
室內一片靜寂,隻有她那似乎都帶著微笑的聲音,幽幽響起:
“大漢宗祚雖在,但時不久矣。將來的鄴都,是曹魏所有。鄴都必然將成為天下矚目的中心,然後是洛陽……將來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了,你們和雲落織坊,若想大放光華,就必須要留在鄴都。”
她的話語輕柔,但是卻似乎蘊藏著極為強大的力量,一種不可動搖的信念,令得崔妙慧與辛苑,根本就無法質疑。
而一個念頭忽然閃過崔妙慧的心間:主君,不會真的是承天命而降的神女罷?她的這番話中,似乎已經隱藏了天下大勢最後的方向。
“而我也是一樣,無論是為了你們、雲落織坊還是我自己,都必須要回到鄴都,必須要得到曹子桓。隻有我先立穩了足,才有你們的喘息之地。”
織成放下漆杯,微笑道:“而要得到曹子桓,首先我得展示自己的實力,體現出我的確有用,而且比那些和我一樣想法的人,更有用。”
“可是……當真會有用麼……”
崔辛二人再次對視一眼,崔妙慧腦中閃過疑惑。
不過是一次挫敗了東吳的陰謀而已,並且順便賺了一大筆錢,當真能打動鄴都的那群人,尤其是那個狡詐狠辣、卻又豪邁英武的老人?
“襄城之役,看似是一件小事,但體現出來的東西,卻足夠有心人去細細思之。”
崔妙慧未曾參與,當然不會如辛苑一樣了解內情,因織成看了一眼,辛苑便放心地說了出來:
“能探知陸議之計,並將計就計,說明我們已有打探諜報的能力。”“諜報”這兩個字,還是由織成親自取名的。
“能以巴郡富戶名義進入襄城,說明我們至少已經控製了巴地二郡並漢中,且連當地的商戶都已與我們關係融洽。
尤其是我們以八人之眾,膽敢深入襄城虎穴之中,且能圍殲七十餘眾陸氏奴客,且能悄然自旅舍離開,並一路返回巴蜀而不被人發覺,說明就連襄城,都有我們經營的勢力。且勢力之深,竟連襄漢商行這樣的地頭蛇也無法查出。
敢於得罪陸議,又以雨衣之利找上門去,說明我們有足夠的底牌,令得任何人不得不與我們合作。因為合作,即有利益。”
主君在小小一個襄城,便有如此盤根錯節之關係,鄴城呢?巴蜀呢?東吳呢?”
辛苑搖了搖頭,道:“若我是曹操,我也會認真想一想。這樣大好的人才,且是從我手底下出去的,昔日又得過我拔擢之恩,為什麼不用?為什麼要眼睜睜地看著劉備用?”
“更何況誰都知道,他的兒子與主君又有故舊之情。他定會示好,隻不知會以何種方式,又示好到哪種程度。到底是當真示好,還是在劉使君與主君你們之間埋下一根剌,就不得而知了。”
她露出古怪的笑容:“也許主君你回到葭萌,就是便於他示好,對不對?”
織成淡淡一笑:“也免得連累天師之名。”
無論曹操是派人來滅她,還是來向她示好,如今她即將“出嫁”,這些風險就不該再讓陸焉承擔,而應該是未來的“夫婿”劉備承擔。
她給了他那麼多的好處,甚至將來雲落織坊在巴蜀的收益都會分他一成,僅僅隻是五百戶,怎麼夠呢?
她是奸商,無商不奸嘛。
這次對話過後沒有幾天,曹操的示好就來了。
隻是誰也沒有想到,他的示好竟是這樣出人意料:有天子之使(算啦,其實誰都知道現在天子就是一個自動蓋璽機)持詔書來到葭萌縣府,宣織成接詔。
葭萌令簡直是激動得暈了頭,他可比不過洛陽令那種地方的縣令見多識廣,至今連劉備的麵,甚至他聽說織成微服回了葭萌,來拜見了幾次,都被“主君出門遊玩去了”婉言拒之,連劉備這位新夫人的麵都沒見過呢,就忽然來了這麼重量級的一位使節,還帶來了天子的詔書。
天使啊!這一生得見天顏估計是不能夠了,但能親自見一回天使,也不枉了名義上還做過大漢的官吏一場!
他當然是不敢請織成來縣府的,請了織成也不會來就是了。她費那麼大勁兒,做出那麼大的動靜,就是為了增加自己的可利用值,令這位號稱“唯才是舉”的梟雄禮賢下士,豈能自己上趕著去降低利用價值?
於是葭萌令恭敬地請天使跟他一同前往離雲別館,並且激動地命人搬來了全套接詔的設備,如長案、香爐甚至是錦墊之類,用了兩輛車,一輛拉人,一輛拖物,直奔離雲別館而去。
葭萌令如此謙恭,即使織成根本不想理那位天使,但也不好太過擺架子。於是也就相當敷衍地設香案,叩謝皇恩,再接了詔書。
內容卻令她很驚訝:封董氏織成於葭萌之地,號雲葭君。
葭,自然指的是葭萌。雲嘛,該不會是因為雲落織坊吧?
第一個念頭是:這下,那五百戶的封地,來得名正而言順了。天子親封的雲葭君,在很多年月裏,至少是在三國鼎立,誰也不願率先當篡位奸賊的時期,是絕對被任何一個割據政權所認可的。也就是說,無論哪個諸侯打來打去,她,是名正言順地成為了有封誥的人了。
轉眼就第二個念頭浮了起來:天下人都知道她應該姓甄(陸焉為她編的假身份,可說得太多就變成了真的),雖然她自稱姓董(這其實是真話呀為毛沒人信!)。但是在這樣嚴肅的詔書裏,也承認是封的董織成……
這是幾個意思?是想讓昔日的中宮少府徹底消失?
數百裏之外的雒城,劉備很快就接到了這個消息。
“雲葭君?”
他微微苦笑,道:“魏王這是故意要我難堪啊,諷剌我能力不夠呢。”
漢時女子封侯並不是稀奇事,比如蕭何的夫人就曾被封郗侯。而君這個稱號,其實與侯差不多,這是自戰國以來就流傳的規矩。比如商鞅封侯,但他也被人稱為商君。所以雲葭君這個封號,本身就應該享用跟侯爵相配的封地。侯爵雖分郡侯、縣侯、列侯、鄉侯、亭侯和關內侯等,但除了關內侯沒有封地之外,其餘的都相當不錯。尤其一般稱為“君”的,就算不是萬戶侯,也有個一千戶以上的食邑,而且多是土地膏沃之處。
但問題是劉備自己手中的地盤都相當之苦逼,又哪來這許多封地給董織成?湊湊巴巴把葭萌這麼個窮地方封了一千戶,但論租稅的收取,的確是太過貧脊。
“魏王是見著了董女郎的本事,起了招徠之意,才會如此行事。”
伊籍笑道:“他定是想著,就算董女郎不投他,他也藉此令董女郎對主公失望。”
“董女郎啊,她對誰都不失望。”
劉備悠悠道:“因為她從不會象那些目光短淺的婦人般,隻知婉言工媚,又或依仗母族,將自己的一切寄托於夫族或母族之上。因為她從來都隻靠自己,又怎麼會失望。”